1958年,在党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这面红旗的指引下,为尽快改变我国“一穷二白”的面貌,全国人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赶英超美”,恨不得一天就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中国,进入了“大跃进”时代;随即,诞生了中国式的“人民公社”。
(1958年的宣传画)
那一年,我11岁,在家乡导江小学念五年级。
那一年,掀起了全党全民大办钢铁运动,为了让“钢铁元帅升宝帐”,不仅是村里的青壮年,就是导江街上那些不是农民的青壮年居民,也全被抽调到“第一线”烧炭、炼铁去了。那个年月,到处都热火朝天啊!与导江街隔着一条小河的小河屯,住满了来自各地的“钢铁大军”,他们用钢筋作箍,竹子围圈,填充黄泥,建造炼铁的高炉;在小河沿岸和附近山边,开挖出一个个烧炭窑。
像导江街一样,小河屯也处在柳江河与小河的交汇处,那里还有一片伸向河中布满马卵鼓(卵石)的河滩。小河屯的柳江河沿岸,除了茂密的竹林,还生长着许多大樟树、大枫树、辣吉树,以及枇杷、龙眼、橙子、柚子树。这里,曾是我们这些小娃仔的乐园。放学后,一群群“导江仔”跑到小河那边,到河滩捉鱼摸虾打水仗;到竹林里砍来小竹子做“炮火”,用樟树子或辣吉子作“子弹”,分成两队“打仗”。可是,不几天,那里呈现出一片凋零破败的景象:竹子被砍来建高炉了,树木被砍去烧木炭了!小河屯那边,炼铁的,烧炭的,到处浓烟滚滚……
那年月,学校不用上课了,学生不用念书了,可是,并不放假,还要到学校去。班主任谢德华老师说:全国人民都在大跃进,大人们都上前线去大炼钢铁,我们小学生也要为钢铁元帅出一把力!在谢老师的带领下,我们扛着工具,来到大榕树脚的大社王(一个没有房子的“社王庙”)旁边。大家一排溜站好队,听谢老师分配任务:年纪大点的几个男同学,在一处黄泥坡下开挖烧炭窑,其他的男女同学,到小河屯那边去扛大人们砍下的木柴回来烧炭。我们一呼隆到小河那边去了,搂的搂,扛的扛,抬的抬,像蚂蚁搬家那样,从河岸边的林子里运回一大堆木柴。
三天后,烧炭窑挖好了,属小型炭窑。往窑里装满木柴,就开始点火了。小个的男同学和女同学值白班,大个的男同学值夜班,不停地往窑口里添柴烧火。谢老师白天黑夜都在炭窑边作指导,熬得两眼布满了血丝。实在太累了,他就躺在窑边的柴草堆上眯眼睡个囫囵觉。好像是烧了两天两夜吧,停火封窑了。好不容易等到炭窑变冷,大家兴高采烈地开窑出炭。打开窑口,运出的木炭大半是炭头(即没烧成木炭的木柴)!不过,大家还是非常高兴,毕竟为大办钢铁出了一把力,作了点贡献啊!
记得那天出完炭后,我像个黑鬼仔跑回家里,见母亲皱着脸正在收拾堂屋。我一看,原先摆放在墙边的一张大春凳不见了!这是一张红得发亮的红木春凳,木板很厚实,像长沙发那样有靠背、有扶手。靠背的木板上,雕刻着一幅《松鹤图》,有“延年益寿”四个篆字。我问母亲:“凳呢?”母亲叹口气说:“挨他们搬去做炼铁的风箱了。”被搬走的,还有一张红木“太师椅”。这张“太师椅”,靠背的一面刻着篆体的繁体“寿”字,另一面刻着隶书的“福”字。母亲说的“他们”,就是公社的领导。现在看来,这红木春凳和“太师椅”,即使不是文物也价值不菲!
那年月,刮的是“共产风”,被征收家具不足为奇。我家被征收春凳和椅子的第二天,“他们”又来了,还带来了好些基干民兵和民工,挨家挨户地征收铁器。每家除了保留一个做饭的鼎锅和炒菜的扒锅,多余的铁锅统统征收,拿去回炉炼铁。当然,农民“多余”的旧锄头、犁头、铁耙等农具,也属征收之列。我家先前是做粑粑、米粉卖的,一口用来蒸米粉的二尺五口径的大铁锅也被征收了。还有,号召各家各户,把公鸡和阉鸡杀了,献出鸡的颈毛和尾毛去做制作风箱的材料。还号召青年妇女剪短长辫子,献出头发,用于制作炼铁用的耐火砖和“钳锅”。我虽然心疼我家的春凳和“太师椅”没了,但还是蛮欢喜的,因为家里也杀了两只大阉鸡,那些天有鸡“棒腿”吃啊!
那些天,还出了两件让我感到新奇的大事:
一是小河屯那边,有一座高高的碉楼被改成炼铁的大高炉了!接着,导江街通往大榕树脚和小河屯的巷口,那座高耸的大炮楼也被掀开房顶,改成大高炉了!民工们往这“大高炉”里填一层木炭,再填一层铁矿石,还有石灰,不知填了几多层。用现在的话说,这“巨无霸”的大肚子不知吞了多少料!然后,点火,炼铁!(记不得炼了多少天,后来炮楼塌了,里面的木炭还没烧完,矿石也没有变成铁……)
第二件事,是大社王旁边的那棵大榕树被砍了枝桠。这是一棵大叶榕,叶子比枇杷叶还要大;也是一棵古榕,听老辈人说,少讲也有五六百年树龄。当年,我和12个小伙伴手拉着手,才能环抱它的主干。主干离地面3米左右分杈,6根支干每根直径不小于1米。分杈处形成的树窝,状如硕大的平底锅,七八个娃仔坐在里面玩耍仍不觉得拥挤。古榕的枝叶遮天蔽日,覆盖面差不多有一个足球场大小。大榕树的主干是砍不倒的,民工们砍的是靠近小河一侧的三根大支干,每根支干都比大水桶粗。砍下的枝枝干干被运去烧木炭了,大榕树的刀口上,流出的树浆由白变红,由红变黑,凝结在那里。听街上打铁铺的秦师傅说,那是大榕树喊痛了,流出了泪,流出了血。我那时年纪小,不明白这话的含意,心想:大榕树也会流血流泪吗?……(大约是1968年吧,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这棵古榕轰然倾倒了!——因为当年遭受的那场劫难,大榕树一侧的枝桠被砍伐,整棵树的重心压向小河那边,失去了平衡。多年来,又由于柳江河和小河洪水暴涨,浪涛掏空了大榕脚下一侧的泥土,才导致了这样的恶果!直到这时,我才弄明白当年铁匠秦师傅说的话……)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班主任谢老师召集我和几个街上的同学开会,给了我们一个任务:成立一个小小宣传队,到炼铁工地去,宣传好人好事。这个小小宣传队一共有七八个人,除了我,记得还有沈桂养、胡文进,高头街的阿恩,底下街的友庆,中间街的阿晋。
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啊!我们到公社楼上,找来一堂锣鼓和一个狮子头,还找来一个铁皮喇叭筒,第二天就敲锣打鼓,舞起狮子,到小河那边去了。我们在高炉边给“钢铁战士”们唱在学校里学的歌曲:“打起锣鼓唱起歌,跃进年唱跃进歌……”“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听话要听党的话。”……喊一些当年气壮山河的口号:“一天等于二十年,共产主义在眼前!”“是英雄,是好汉,钢铁火线比比看!”“干部赛孔明,青年赛赵云,中年赛武松,老年赛黄忠,少年赛过小罗成,妇女赛过穆桂英!”……宣传队员们都很自豪,觉得自己真了不起,真的赛过了小罗成了!于是,大家的劲头更足了。
渐渐地,我们不再满足于唱唱现成的歌曲,喊喊几句革命口号了。谢老师给我们排练了一个小活报剧,还教我们编山歌,唱《十月花》曲子。小活报剧的内容是:“钢铁战士”举着红旗,拿着钢钎,把一个英国佬和一个美国佬追赶得团团转,最后把他们打倒。表现的主题是:中国人民志气大,什么困难都不怕,跃进跃进大跃进,英国美国踩脚下!由胡文进扮演美国佬,沈桂养扮演英国佬,其他宣传队员扮演“钢铁战士”。第一次到高炉边去演出,就闹出笑话:美国佬和英国佬被我们追赶得抱头鼠窜,被我们踩在脚下时,粘在沈桂养脸上的那个用纸制作的大鼻子被我碰掉了,惹得演员们都忍不住笑台,还惹得围观的“钢铁战士”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至于编山歌,这任务就落在我的肩上。我是他们公认的“小秀才”,作文经常被谢老师当作范文读给同学们听。现在想起来也还好笑,我真家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不过,那时编的山歌,也就是说些套话、大话、口水话的顺口溜罢了。比如,到“青年标兵炉”编的是:“石榴开花叶子红,青年个个是英雄;炼出铁水流成河,赶英超美打先锋!”到“妇女标兵炉”编的是:“石榴开花叶子青,妇女赛过穆桂英。手舞钢钎把铁炼,光荣榜上当标兵!”编的词,由大家有时用本地山歌演唱,有时用《十月花》的曲调演唱,倒是挺受“钢铁战士”们欢迎的。(说句老实话,当年的练胆、练笔,为我日后走文学创作道路不无裨益!)
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些日子,人们像打了鸡血针一样昂奋,干劲冲天,敢想敢干,夜以继日地奋战在钢铁生产第一线,是为了“放卫星”—— 10月18日,鹿寨县放出了一颗“日产生铁20万吨”的“钢铁卫星”!
转眼,到了冬天。因为青壮年都上了“前线”,乡下留下的多是老弱病残妇儒儿童,田里的稻谷没劳力收割,好多都霉烂在地上了。坡地上的木薯再不收,经不起冷霜冷雨,也会烂在土里。学校接到上级布置的任务,去帮助公社生产队收木薯、搞冬耕。
谢老师带领我们来到一个叫老虎头的生产队。这个生产队的社员几乎全是从平南县搬迁来的,在坡地上种了好多木薯,而且多是五六十度的陡坡。那时节,北风呼呼,有时还下着冻雨。晚上下“白头霜”,早上起来一看,遍地白茫茫的。我们那时大多穿的是单衣单裤,别说棉衣,有一件“卫身衣”(一种用绒布做成的紧身衣,如现在的长袖运动服)穿的人就让我们羡慕死了!脚上穿的是露着脚指头的破布鞋,有的同学穿的是草鞋,都没有袜子穿。寒风剌骨,冷霜“咬”手。同学们被冻得手仔脚仔都红肿了,脸上开裂了,耳朵生了冻疮。走在木薯地里,一不小心,踩着铺在地上结着霜的木薯叶,脚下一滑,就会轱辘辘滚下坡去,被石子或是柴蔸划破皮肉,痛得你真想哭爹叫娘!在那种恶劣的天气下做工,我们又是那种还在娘怀里撒娇的年纪,工效可想而知。一天下来,全班20多个娃仔,扯不够300斤木薯,而且还有好多被扯断的木薯埋在地里。
好好歹歹扯了一个星期的木薯,总算“完成”了任务。接着就帮助生产队搞冬耕了,地点仍旧在老虎头。当时,提倡深耕细作,要深翻田地。谢老师说:深翻地,有好处,把深藏在地里的害虫冻死,把面上的禾蔸压下去沤肥料。还说,上级规定,翻地至少要深翻一尺五寸以上。那时的田里早就没有水了,龟裂的土地开着大拆。我们五六个人一组,用竹竿、木棍作撬扛,插入裂缝中,齐心合力,“嗨嗨”大喊,把一块又一块的大土坯撬了起来。经谢老师用尺子检验,深翻一尺五寸都不止,深得都见了黄泥底。做这种活路比扯木薯好玩多了,每天田里都充满“呵呵嗨嗨”的号子声,“嘻嘻哈哈”打闹声。不知不觉,很快又过了一个星期,终于又“完成”了任务。
(第二年春天,老虎头的同学说:“死咧,我们挨骂了!”原来,我们去帮忙深耕的田块,翻起大块大块的黄土坯,社员犁不好犁,耙不好耙。瘦土露在上面,肥泥倒反压在深处,适得其反,不利于作物生长。真是帮了倒忙!)
1958年,有如小树长了一圈年轮,就这样过去了。不知屁臭的我,又不知不觉地长了一岁,进入了少年时代。现在,回过头来寻找童年的脚印,于模糊中渐渐清晰。及至年长,我读到了彭德怀元帅的一首诗:《我为人民鼓与呼》,才真正认识了那个特定的历史现实。彭老总的诗是这样写的:
谷撒地,
薯叶枯,
青壮炼铁去,
收禾童与姑。
来年日子怎么过?
我为人民鼓与呼!
这首群众口语化,具有民间歌谣传统风格的小诗,描画了那个特定年代的社会图景,是一首批判现实主义的佳作,它让那些当年收录在《红旗歌谣》中的“浪漫主义”民歌民谣显得失血般的苍白无力。彭老总的大声疾呼,敞露了他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显示了一个共产党员崇高的品德操守!
我将彭德怀元帅的这首小诗,补刻在我童年的年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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