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7月28日凌晨3点42分,唐山、丰台地区发生7.8(实为8.2)级大地震。地震波及整个京、津、冀地区。我所在的部队(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第67团)的驻地河北省隆化县,虽属太行山腹地,也颇有震感。28日中午,司令部接到上级传达的中央军委命令:准备24小时后往唐山开进,支援抗震救灾。我部在紧急传达动员的同时,迅速调集物资,除留下部分指战员坚持铁路施工,大部分人员整装待发。我随副政委刘逢春蹲点的16连也在奔赴唐山抗震救灾前线的大部队之中。我们先后转战唐山、天津,历时7个多月,至1977年3月初返回驻地。
一、紧急行军奔赴唐山
7月29日中午,参加抗震救灾的团部机关、营、连分队在隆化县城集结。下午3点钟,分乘汽车依序向唐山进发。每车配两名司机,轮换驾驶。官兵们饿了,就着水壶啃干粮;累了,相互依偎打个盹。
30日黎明,我们的车队进入地震中心——唐山所属的玉田、丰润县境。只见公路两侧村庄田野到处燃着篝火,因地震无家可归的人们三五成群,围着燃烧的桔杆取暖、倾诉,为失去了亲人而抱头痛哭。透过微有寒意的晨曦,我看到的村庄、城镇所有的房屋建筑都被夷为平地;原来黝黑平坦的柏油公路每每被地震拦腰裂断,震后又“合拢”留下一道道一两米、三五米宽窄不等的“地缝”。每遇“地缝”,前面开路的司机都要停下车上前查看,或叫战士们下车后才小心翼翼地把车开过“地缝”,或在路边铲土把“地缝”填平,保证后面的车队畅行。450多公里的路程,经过近20小时日夜行军,于7月30日中午12点钟到达唐山市近郊一个学校的操场。
二、救灾先救人
根据预定的救灾方案,部队留少数人员支架帐篷、挖灶做饭,大部分指战员立即投入救灾工作。
救灾分两个阶段。前期主要是救人,然后抢修被震毁的铁路。后期帮助灾民恢复生产生活,重建家园。根据后期统计资料,唐山市50多万人口,在地震中遇难24万人,伤残16万人,有7000多个家庭断门绝户。面对这场史无前例的大灾难,参加救灾的部队义不容辞首先是救人,把伤员送到急救站施救,把埋在废墟下的人挖出来,用大塑料袋把死者装封运到指定地点挖坑掩埋,不容暴尸街头、荒郊,以示对生命的敬畏。我们参加救灾的铁道兵指战员,前三天的主要任务是救人,从第四天开始抢修铁路。我们16连负责附近一个叫李各庄的小村庄的救灾工作。这个村子30多户,原有人口150多人,地震中死了70多人,伤20多人,有4户人家全部遇难。村里都是低矮平房,震后幸存的80多个村民已将大部分被埋的死者扒了出来,停放在村前的晒谷坪上;还有20多具尸体尚未挖出。我们到达后,连长杜宝河立即分配任务:一个排负责把伤员抬上车送救护站包扎救治;一个排在村民指认下逐个对死者进行登记造册,包装入袋,运到指定地点挖坑掩埋;两个排在村民指引下挖掘被埋在瓦砾下的死者,然后装袋集中运走掩埋。
村民们因失去亲人悲痛欲绝。失去所有家人,只幸存自己的,都呆若木鸡坐在一旁,哭干了泪;失去父母,幸存自己和兄弟姐妹的,心如刀绞,最为悲伤;只失去一两位亲人,幸存自己和多数家人的,虽然悲伤,但相比之下尚有侥幸心理,不敢在村民面前放声大哭。他们说,比起某村,全村200多口只有20多人活下来,我们还算是大祸之中的小祸了。有两个年约9至11岁的姐弟,扑在死去的父母身上哭得死去活来,不让人抬走尸体;在村民百般劝慰下才得以收尸。有一位70多岁的老大爷守在老伴、儿媳、孙子尸体旁,呼天抢地哭哑了嗓子。他说,我是半夜起来解小便才幸免被压死的。有一位在外地工作的干部模样的小伙子,刚回到村边,看了摆放在晒坪上的一排排尸体,双膝一软,扑倒在地昏死过去。大家给他狠掐人中穴才把他弄醒。他苏醒后断断续续地哭泣:“这个家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们连续18个小时奋力抢救,把原计划三天挖掘救人的任务,在一天一夜里完成了。接着,我们帮村民挖掘被埋的粮食、杂物,用现场材料搭建临时遮风避雨的棚子。震后第三天,国家调拨和全国各地捐赠的救灾物资陆续到达,由当地政府工作队发放。从第四天(即8月2日)开始,我们投入抢修铁路的紧张施工。
唐山大地震的惨景,使我终生难忘。虽然死伤几十万人,又正值盛夏,竟然没有传染病发生,也没有一个灾民震外死亡,甚至在军民生活的地方都极少看到苍蝇蚊子。后来得知,地震当天,中央军委就派出飞机,会同卫生防疫部门边察灾情边飞洒灭菌药品,使救灾工作得以顺利进行。
三、抢修京山铁路
唐山是北京、天津出关东北铁路必经的重要枢纽。唐山大地震使京(北京)山(山海关)这条大动脉处于瘫痪,国家每天蒙受几千万元的损失。
唐山区域内的40多公里铁路线,路基、桥涵被地震毁裂坍塌很严重。有的路段,两条铁轨被翻开绞成“麻花”状;即便未被震塌的路基,也已疏松变形了。我们参加抗震救灾的铁道兵部队分段接受抢修任务,有的连队负责维修和加固桥涵,有的连队负责回填路基,有的连队负责整理轨道重新铺设。我们16连负责3公里长的路基回填夯实,具体施工方法是:从200至400米外搬运黄土回填夯实坍塌的路基,然后铺上石碴,在没有机械可使的情况下,全部土石料都靠指战员们肩抬背驮。指战员们肩上抬着盛有一百二三十斤重的石碴筐,背上驮着七八十斤重的土袋,在坑凹不平的路上飞奔,从早上7点钟干到晚上8点钟,一干就是10多个小时。中午饭在工地上吃,放下碗就干。我作为政治处下连蹲点的干部,一边和战士们抬土石料,一边协助指导员刘后俊组织班排开展“比、学、赶、帮、超”的劳动竞赛。当时30多岁,正值壮年,浑身是劲,和战士们一起连续干了5天。每晚战士们休息了,我和指导员还要收集整理连队的好人好事、施工进度、思想动态,向指挥部汇报,帮助连队文书办宣传板报。
经过铁道兵部队和铁路工人7天奋战,修复了天津往东北、华东的铁路干线,于8月6日恢复中断近10天的京山铁路运输。为此,国务院、中央军委第二次表彰铁道兵是“炸不垮的钢铁运输线”(第一次是抗美援朝中,铁道兵团因保障铁道运输畅通而获此光荣称号)。
抢修任务完成后,部队留下少量人员协助铁路工人继续维护线路,其他人员冒着酷暑和频繁的余震,帮助受灾群众搭建临时防震棚,恢复生产,重建家园。
四、唐山地震拾零
惨烈的大地震,给唐山留下无数的伤痕、印记和追忆。有的惊心动魄,有的诙谐致趣,更多的却是痛楚悲伤。现将我耳闻目睹的状况拾零于后。
之一:震前征兆。自然界的万事万物都有自身形成、变化、发展的规律,只是人类能否观察发现和感觉到罢了。有时候在某些方面,动物比人类聪明、敏感和先知。唐山地震前,当地群众看到鼠蛇乱窜、猪犬不宁、牛马狂嘶乱叫、鸡鸭不入棚舍、蚂蚁争出洞穴。有的村庄井水浑浊,有的沟水旋涡倒流。人们普遍感觉闷热难受——因为正值盛夏,谁也不往地震上想,震后回忆,方省悟乃是震前征兆。
之二:李老汉亲历的大地震。李老汉60多岁,是部队驻地附近姚李生产队的饲养员。他每天晚上睡醒一觉,都要给牲口添加草料。7月28日凌晨3点多钟,他起来小便后走向牲口槽准备添草料。忽然,天空昏暗下来,四周沉寂无声,连草丛中的昆虫都喑哑了喉嗓。几秒钟后,一道紫黄色的闪光划破夜空,脚下大地抖动不定,发出阵阵闷雷般的巨响。他顾不上添草料,本能地往屋里跑去。刚到门边,看到房屋摇曳不定,自己的双脚也随之摇晃;抬头一看,天空那紫黄的光变成红、蓝、白交织的弧形彩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仿佛要罩到自己的头上。顷刻之间,地动山摇,树林哗哗裂断折倒,房屋像被撕开碾碎般轰然垮塌。他站立不稳,倒在地上。待他挣扎爬起,往村口望去,模模糊糊只看到整个村庄已夷为平地,隐约传来呼天叫地的“救命”声、嚎爹唤娘的哭喊声。牲口槽边,刚才还盼望着吃草的牛马也在嘶叫长啸。接着,天空电闪雷鸣,滂沱大雨倾盆而来。只几秒钟,雨水却又嘎然停止。李老汉定神一想,认为是“苏修”(苏联)放原子弹了,立刻往村里飞奔狂喊:“快起来!快起来!苏修打来了!”可是,在一片残垣断壁中,听到的却是“救命”的呼喊和老人孩子的哭泣声……许久,幸存的人们聚集在一起,才省悟是发生大地震了。
之三:与死神抗争三昼夜。由于地震发生在凌晨,人们正在酣睡,所以被砸死和伤埋在残砾下者居多,生还者甚少,但也有埋在地下侥幸生还的。我参与挖扒死者尸体的第三天,就发现一具奄奄一息的“尸体”。当我们把他从废墟下扒出来时,这位年约50岁的老汉哼了一声便昏死过去。摸其脉搏,仍微微跳动。经人工呼吸抢救,终于苏醒过来的他,第一句话就问:“我是在人间还是在天堂?”当他看到几张熟识的村民的面孔,看到佩戴红领章红帽徽的解放军指战员时,苦涩地叹了口气:“我以为自己死了……”他回忆说,房屋倒塌时,一根木梁卡在枕边的木箱上,房上的泥瓦荆笆盖在身上,他说不出话,喘不过气,但仍听到外边救人的声音,心里明白,却张不开口,时间久了就昏过去了。救助人员第三天扒粮食杂物时,才把他从死神那里扒了回来,而他的家人全都埋在废墟下了。
之四:什么水都喝。地震前几天,井水已变成浅黑淡绿状,人们望而生畏。震后第三天,外地救灾的车辆陆续拉来干净的饮用水,井里的水也逐渐恢复原状。在这之前,只要看到水,哪怕是平时只有牛羊才喝的地面水坑的积水,也成了人们干渴无奈时的救命“甘露”——只要是水,都硬着头皮喝。
之五:未倒塌的旅社只见床铺不见人。从部队驻地到抢修铁路工地途中,有几栋5层楼房的国营大旅社。地震中两边山墙被震塌了,剩下中间主体结构部分仍然孤立着。人们清楚可见一些房间的床铺依旧整齐立在其中。据说当晚入宿的200多位旅客中,180多人被晃摔下来罹难,只有睡在一楼的服务员和二楼的部分旅客惊醒后逃跑得以生还。
之六:找不到的人都列入“死亡”名单。地震第四天,城镇机关、厂矿的干部职工、居民开始到单位、居委会(时称街道办)报到,农村生产队开始清点人数上报灾情。因为没有办法知道究竟谁在地震中遇难,多数单位的做法是:三天内不来报到或找不到者,就列入死亡名单上报。截至8月底,方获得相对准确的伤亡数字,也有列入“死亡”名单后被医院抢救存活归来的。
之七:“严厉专政”造就安定的社会秩序。地震后的两三天,人心惶惶,一些不法分子或被地震伤透了心的人,有意识无意识地乘机干违法乱纪的事——偷盗、抢劫、剥脱死者衣物,轰抢商店、银行、仓库的财产时有发生。第三天,唐山市政府各机构开始运转。公安司法部门发出严厉打击不法行为的通告,对扰乱社会治安的不法行为展开特定情况下从严从快从重打击。记得8月上旬在部队驻地学校操场召开的一次公审大会,一次就枪决了7名罪犯。其中一名罪犯因从死者身上剥下一块上海牌手表、掏走70元而被宣判死刑。通过几次公审大会,处决了几批犯罪分子,社会治安逐渐好转。
之九:余震频繁。大地震后,每天余震不断,多的每天十几次,少的也有四五次。之后,余震趋于弱少,到8月底才消停下来。群众躲在低矮的防震棚里,已经没有房子可震倒了。人们已经习惯了余震。有时候我们蹲在地上,就着垫高了当桌子的水泥板吃饭,忽然地下“闷雷”轰鸣,水泥板“哐当哐当”摇动,大家都不当回事,还风趣地说:“看你能把水泥板震碎?!”……
五、大地震中的“小震”
唐山大地震,全国人民都沉浸在无比悲痛之中,而“四人帮”的文痞姚文元竟以送“精神食粮”为名,给唐山抗震救灾的军民送来10多万份载有“两报一刊”(即《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社论《把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进行到底》的《红旗》杂志,并以中共中央、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名义,要求组织军民学习。社论中提出一个矛头指向邓小平的极其恶毒的口号:“不管东震西震,首先要坚持批邓”,企图把抗震救灾军民的思想引入歧途。迫于层层压力的政治形势,部队也只好在繁忙疲累的救灾间隙,象征性地组织学习。但是,始终坚持把救灾放在首位。大地震中的“小地震”并未能扭转军民抗震救灾的大方向,反而为两个月后粉碎“四人帮”奠定了坚实的社会舆论和心理基础。
六、噩耗传来
1976年9月11日,刘逢清副政委把我和雷鸿才股长叫到他的住处,神情郁重地告诉我们一个天大的噩耗:毛主席于9月9日逝世了。虽然对毛主席病重早有传闻,但此时国难当头,在失去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和朱德委员长之后,再失去伟大领袖毛主席,对每个指战员来说都是无法承受的。1976年真是灾难之年啊!
第二天,团里召开连以上干部会,正式传达毛泽东主席逝世的噩耗。接着,由连队党支部传达到党员和排以上干部,再传达到全体战士。顿时,军营一片哭泣之声。指战员纷纷表示: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毛主席遗愿,把抗震救灾做得更好!
七、转战天津
经过两个多月苦战,唐山逐步转入生产、重建家园,部队救灾工作基本告一阶段。根据中央军委部署,我部于1976年10月中旬开赴天津,继续进行抗震救灾的房屋抢危工作。
天津位于唐山西南180公里,属于此次地震波及区域。当时的楼房建筑大都比较陈旧,防震能力差,许多房屋被震塌震裂,许多尚未塌裂的房屋也成了危房。天津规划部门负责规划重建。救灾部队的主要任务是抢修危房,为推倒或毁坏了楼房的居民搭建临时防震棚房,保证他们过冬不受冻。到12月中旬,全市居民基本挤进了临时住房。每天迎着朝霞,街道两边炊烟冉冉升起;傍晚夜幕降临,一行行弯曲交错的灯火像繁星点缀,布满整个城市。“繁星”之中,有已经恢复供电的电灯,有照明的烛光和煤油灯。在炊烟、灯火后面,新建楼房的工地夜以继日紧张地施工,一幢幢新楼房也随着节节拔地而起,简直一天一小变,三天一大变。部队指战员忙忙碌碌,穿梭在鳞次节比别有风味又史无前例的城市画图中。
八、庆功凯旋
在即将告别灾难深重的1976年,迎来1977年新年的时候,为总结唐山、天津地区抗震救灾经验,表彰在抗震救灾中作出突出成绩的单位和个人,团党委于12月底召开庆功大会。按照参战单位、人数五分之一比例评出各类(职、级)立功单位和个人。通过自下而上总结评比,我们政治处宣传股和蹲点的16连荣立集体二等功,我也荣立个人三等功。12月29日,在天津轻工业学院操场召开庆功大会。天津市、河西区党政领导、部队师首长都莅临大会祝贺。通过庆功大会,进一步鼓舞了士气,掀起了新一轮抗震救灾的高潮。
过完1977年春天,余震已基本消失。3月初,在完成天津市预定的救灾任务后,部队奉命撤离回到修建沙(城)通(辽)铁路的太行山——河北省隆化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