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15年农历六月二十七日,柳宗元到达柳州上任,官衔是“使持节柳州诸军事,守柳州刺史”。按照唐制,刺史上任后第一次给朝廷上表,可以直接写给皇帝,仅此一次的机会,柳宗元当然十分重视。他的表章只有132个字(不计标点),可谓言简意赅,字斟句酌十分稳妥的了。其中最关键的一句话是:“谨当宣布诏条,竭尽驽蹇,皇风不异于遐迩,圣泽无间于华夷,庶答鸿私,以塞余罪”。
何谓诏条?就是皇帝诏令的明细条文。按惯例,刺史上任之前,宪宗亲自接见了柳宗元,耳提面命地给予训示,具体明确交代到任后要完成的任务。柳宗元当然也知道,任命他为柳州总管刺史,并不是宪宗的本意,而是裴度等重臣据理力争的结果。因此,柳宗元也绝不会把宪宗的这句话当作只是例行公事的套话,而是当作关系自己前途命运的故意刁难,必须认真对待。所以表文中,特意标明“谨当宣布诏条,竭尽驽蹇……”就是说,我一到柳州就召集州属官吏,向他们宣读皇帝的诏令,并且当众表态,我虽是一匹行走不快的跛脚马,也一定要竭尽全力,完成皇帝交给的重任:无论柳州距离京城有多远,无论柳州原是夷人居多数的荒僻地区,也一定要把它治理得像京畿一样有皇家风尚;使无论汉人与土著,人人都能享受到皇帝的恩泽,这样才能报答您对我的特殊大恩(鸿私)。对比一下刘禹锡的《连州谢上刺史表》就更有意思。在刘的谢上表里也有“恭述诏条,所期富庶”的话头。不过“所期富庶”是引用《论语·子路》中冉有与孔夫子的对话:“‘既富矣,又何加焉?’曰:‘富之。’”宪宗所要求于刘禹锡的只是要他把连州治理得富庶起来,明显是老一套一般化的要求了。说明八司马中宪宗虽然最恨刘柳二人,但对柳宗元更是特别的深恶痛绝,要求苛刻,所以柳宗元也不得不特别的警惕了。
柳宗元在柳州初期的工作情况和心境,可以从《寄韦珩》和《柳州寄丈人周韶州》两诗中知道很清楚。《寄韦珩》诗说:“到官数宿贼满野,缚壮杀老啼且号。饥行夜坐设方略,笼铜枹鼓手所操。”就是不但要出谋划策,还要亲临前线指挥战斗。
本文着重分析《柳州寄丈人周韶州》诗,全诗录于下:“越绝孤城千万峰,空斋不语坐高舂。印文生绿经旬合,砚匣留尘尽日封。
梅岭寒烟藏翡翠,桂江秋水露鰅鳙。丈人本自忘机事,为想年来憔悴容。”这诗写作于元和十一年(815年)秋,柳宗元到柳州上任刚满一年,经过柳宗元饥行夜坐和奋不顾身地努力,平定了遍地的盗贼,使柳州社会秩序从动乱走向安宁。可是当时柳州的土著,有病不喜欢吃药,有事不习惯与官府打交道,形成了如诗的前半所描写的那种使柳宗元在衙署清闲无事的状况。这首诗的艺术风格与柳宗元有名的《岭南江行》诗一样,两诗的前三联都用了极度夸张的手法与诗的最后一联形成强烈对比。
元和十年(815年)赴柳上任途中写的《岭南江行》前三联极言柳州的环境、人事险恶,突出了尾联“从此忧来非一事,岂容华发待流年。”的主题思想,诗意急转,使人明确领会柳宗元下定决心,面对现实困难,不使时光空过,一定要排除万难在柳州干出一番事业。而那首“寄丈人”诗,前三联极言战乱之后在衙署生活清闲优游的境况,而尾联则突兀曝出丈人的“忘机事”和自己的“憔悴容”,形成反差对比。正因为这首诗内涵厚重,自来有不同解释,特别是对颔联的“鰅鳙”有争议。
有人据《楚辞》典故认为是指“短狐 、鬼域也”;有人则联系实际,认为是指柳州河里的斑鱼 、胖头鱼。通观全诗意境,应以后一说为是。
说明柳宗元到柳州一年之后,已经逐渐改变了对柳州那种险恶恐怖谣传的印象。因为颈联中的“翡翠”是韶州一种美丽的鸟,供人欣赏,那么“鰅鳙”就该是柳州两种美味的鱼供人食用,才能使颈联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使全诗意义连贯通畅。解作“短狐、鬼域”便形成柳宗元对周丈人羡慕嫉妒的矛盾心理,全诗就难于理解了。这首诗柳宗元要向周丈人表达的是这样一种信息:清闲无事又有美味的鱼吃,这样的生活本来不错,可是皇帝交托的重任却是不能在这样清静无为的状态下去完成的。
说明周丈人必定是柳宗元知心、信赖而又了解柳宗元经历 、处境 、心志的前辈。所以柳宗元相信周丈人必定能理解他生活优游,反而忧心 忡忡 、形容憔悴的原因,所以用上了“忘机事”这么深层次内涵的词语来暗示周丈人。
历来有人认为柳宗元是个消极悲观的人,特别是解释柳宗元的诗作时多有这种见解。从上引的三首诗,只要不怀偏见,却可以看出柳宗元是个积极进取、勇于担当重任,不肯得过且过的人,特别在柳州,他还是急于事功的人,想要很快做出突出的成绩。在参加革新以前,他本来就是“许国不得为身谋”,一心以报效国家 、利安元元为志。所以当柳州情势一安定下来,他就不肯安于逸乐,立即密锣紧鼓地进行社会改革、传播先进文化 、整顿街市 、发展生产 、植树掘井等工作,甚至带头吃螃蟹在全国首先推行以工抵债赎买奴婢的善政。为了顺利进行工作,柳宗元甚至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愁向公庭问重译,欲投章甫作文身。”想要脱了官服,去 与土著人打成一片,适应他们的风俗习惯,学习他们的语言,更快更好地使柳州改观,这说明柳宗元对柳州和柳州的华夷士民都有了感情,把“皇风不异于遐迩,圣泽无间于华夷”,这个原本是宪宗居心叵测的苛求,转化成了他自己努力奋斗的自觉行动。可惜超重的工作和思想负担使柳宗元积荣成疾,元和十四年(819年)十一月八日,柳宗元英年早逝于柳州,年仅47岁,使他的宿愿未能完全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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