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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前难忘的三百零三天

落入魔爪

  • 2016-12-29    黄石荣/口述 刘江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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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民国三十三年(公元1944年)十月二十四日。那天,我和弟弟黄汝海正在村子附近的龙团坪放牛,突然,五六个日本鬼子闯到我们面前,有的用枪逼着我,有的用手比比划划,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去!去!”

当时我差不多20岁了,听人说,鬼子常抓青壮年去当挑夫。我估摸,一定是鬼子又来拉夫了!

在弟弟的哭喊声中,我落入了鬼子的魔爪。(大约鬼子嫌我弟弟的年纪太小——只有十二三岁,没把他抓走。)和我一同被鬼子拉走的,还有我家的一头黄牛牯。

走不多时,鬼子发现前边的小路上,有一位腋窝夹着一条背袋的老人,正在慌慌忙忙地跑着。两个鬼子叽咕几声,冲了过去,伸手就抢老人的背袋。老人哪肯放手?跟鬼子对抢起来。鬼子恼怒了,将枪口对着老人,嘁哩喀喳,把子弹推上膛。老人浑身颤抖,也被强行抓走了。

这老人我认识,是离我们石山村不远的上村人,姓韦,叫韦大昌,已经80多岁了,胡子长到胸口,眼花耳又聋。

就这样,我和韦大昌一起,被抓到了榕县(即今柳州市鱼峰区雒容镇高岩村民委小榕村)。从榕县出来,韦大昌不见了!——这样的老人哪能当挑夫啊?鬼子也不让他当累赘,活活地把他打死了……

挑夫生涯

离开榕县时,鬼子逼迫我们为他们挑大米、炊具这些七七八八的伙食担子。到三门江附近的一个村子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到柳州又住了一晚上,后来,在柳州飞机场住了几天。

从柳州飞机场出发,鬼子要我们四个挑夫抬病号。

抬病号并不比挑伙食担子轻松。挑伙食担子相对来说还自由一些,而四个人抬着帆布担架上的病鬼子,行动由不得自己,互相牵制,你拉我扯,很是费力。

我们一直抬着那个有病的鬼子来到南宁。这个鬼子是被送到南宁治病的。我在心里诅咒他,咒他快点病死,免得再去祸害中国人!

打这以后,我们四个挑夫又恢复挑伙食担子。每人的担子大约30斤,不算太重。倒不是鬼子发善心,而是他们担心,如果让我们挑得太重,一旦遇到情况,就跑不快,会影响他们的行动。

作挑夫的日子真难过,不说大家不一定知道。

第一,都是晚上走路。白天鬼子不敢行军,怕飞机轰炸,怕中国军队打击。就是晚上行军,鬼子的汽车也不敢开灯。走夜路可苦了我们这些挑夫!挑着担子,一路摸黑,看不见路,踢脚,滑倒,跌倒,是常发生的事。

第二,没鞋子穿。离开榕县不久,原来穿的鞋子就磨烂了。赤脚走路,而且走的多是石子路,硌着脚不说,夜里黑麻麻的无法选路,常常把脚趾头都踢爆了。到了迁江一带,鬼子到村上去打掳,我们挑夫脚上才有了能垫脚板的烂鞋子。

第三,饥饿难耐。刚被抓的头几天,总想着家里的亲人,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回家,什么都不想吃,几乎是水米不进。整个作挑夫的日子,总是吃不饱,饥饿难耐。每到开饭,鬼子总吃饭锅中间部分,我们只能是一碗半碗锅巴或锅面上的饭。到了南宁一带,常吃玉米。玉米刚煮熟,硬得不得了。为了填肚子活命,只得慢慢地嚼。总之,作挑夫最难忍受的就是一个字——饿。

第四,稍不注意,就挨鬼子打。有一次,鬼子在煮菜,他们的菜油水足,我们挑夫饭都吃不饱,更别说有油水了,每餐只有几颗盐巴做菜。我乘鬼子不注意,把筷子伸到锅里,想偷夹一点菜,被鬼子发现了。鬼子一个大巴掌打过来,把我打倒在地上。还有一次,鬼子叫我用洗米水(淘米水)将铡成三四寸的草料泡好,端去喂马。马吃饱了,我随手将剩下的一些洗米水倒掉。突然,一个鬼子冲过来,哇啦哇啦地喊叫,抬手就扇了我一个大巴掌。

我永远记得鬼子的大巴掌!

第五,鬼子老骗人。开始从榕县出发时,鬼子骗我们,说到柳州后,就送我们回来。但到了柳州,鬼子没兑现承诺,又骗我们,说到来宾迁江后,就送我们回来。到了来宾迁江,又没兑现承诺,又骗我们,说到南宁后,用车子送我们回来。到了南宁,一直走到凭祥附近宁明县的夏石,还是没兑现承诺。在夏石,又骗我们说挑到选禄,然后送我们回家……

被骗了一回又一回,我们都不相信鬼子的鬼话了。我心里明白,只要鬼子不被赶出中国,他们就不会放我们回家,更别说是“送”了。说不定哪天会把我们“送”上西天去啊!

在被抓去当挑夫的日子里,我目睹了鬼子种种暴行,心惊肉跳,整天担心自己的小命,常在夜里做恶梦。

一路上,我发现好多无辜的同胞被鬼子用刺刀戳死,鬼子还笑着说是睡着了。当年天大旱,几个月不下雨,有的尸体在太阳下曝晒,浑身出油,有的腐烂出蛆,十分瘆人。

鬼子经常去打掳,见猪,打人家的猪;见牛,牵人家的牛。杀猪宰牛,内脏全抛弃,只吃四只腿上的肉。

迁江附近山里有一个岩洞,很深,全村人的家当,米啊,衣服啊,酸坛啊等等,都藏在岩洞里。也不知怎么还是被鬼子发现了,鬼子把这些家什翻出来,想拿的拿走,不想拿的全部捣烂、烧毁。

在南宁,有三四千斤玉米,鬼子吃不完,全倒在水里浸泡,让玉米发霉。

我家的那头黄牯,被鬼子拉走后,用来驮米。刚开始,鬼子模仿马掌,用稻草编成“牛掌”,套在牛脚上。但走不到雒容,“牛掌”就全烂掉了。我挑伙食担,黄牯驮米,随着鬼子走。到了迁江,我还见我家的那头黄牯。好可怜,黄牯背上被磨伤,都化脓了,仍要驮米。出迁江后,我家的黄牯不见了,被鬼子杀来吃掉了。

黄牯是我们家的宝贝呀!就这么没了。

逃出樊笼

    一路上,我总是想着亲人,想着逃回家去。但鬼子看管得很严——白天,我们挑东西,与鬼子在一起,鬼子盯得紧,逃不了;晚上,鬼子哨兵彻夜守在门口,也没机会逃。

到了宁明县的夏石,这里距凭祥不远了,再过去,就是越南了。我想,一定要想办法逃走,要是出国到了越南,语言不通,就更难逃跑,搞不好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这天晚上,我们住在用稻草、黄泥糊起的篱笆墙的屋子里。我仔细观察,突然发现,有一处篱笆墙已经被马踢出了一个窟窿,足可以钻出一个人。

真是天赐良机!我按下激动的心情,彻夜不眠,静静地等待机会。

黎明时分,鬼子的哨兵懈怠了,不再巡逻。这时不走,再待何时!我不敢惊醒同屋的人,悄悄起身,迅速钻出那个窟窿,左看右看,没发现鬼子,便撒腿飞跑。

跑出村外,在朦胧的晨雾中,我发现了两个人。仔细一看,是一个中年人和一个老太太,各挑着东西,看样子像是逃难躲鬼子的。我急忙赶上去,对中年人恳求说:“我是被鬼子抓来当挑夫的,现在逃出来了,请你帮助我逃走。”

中年人听我讲的是外地的口音,打量我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模样,知道我说的是真话。他说:“你帮我奶佬(方言,即母亲)挑东西,我们一起快走。”

我二话不说,赶快接过老太太的担子。一路上,我们交谈起来,才知道中年人也姓黄。当他知道我也姓黄,是宗亲,我们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

就这样,我逃出了鬼子的魔爪。

那留打工

我跟着同宗大哥进了山里,在鹧鸪棚里住了一个多月后,才回到他的家。

同宗大哥一家人对我很好。过了年,同宗大哥对我说,我这里没什么活干,我介绍你去附近那留村做工,有时间,就回我家来走走。

于是,我来到了宁明县的那留村,在那里给人做工。

那留村,全村人都讲客家话。主家对我也很好,干活不是很重,也从不强迫我干活。那时,我刚刚学用牛,手生,犁的地深浅不一,又“夹花”,他们安慰我说:“莫急,哪有一锹挖成井,哪有一笔画成龙的?慢慢就会犁得好的。”

时间过了几个月,主家看我人老实,干活勤快,就对我说,干脆,你不回去了,我给你找个人家做上门女婿算了。

那留村村民对我好,我很感激,但我时时刻刻想着家里的亲人。我知道,家里的亲人也在思念我,盼望着我回去。我怎么能在这里做上门女婿呢?我诚恳地说:“谢谢你的好意,在这里做上门女婿,就像被老鹰叼来的,无根无缘,我家里有父母兄弟姐妹,我是要回去的。”

我在那留村给人干活有半年多时间。

终于,周围不见了鬼子的踪影,形势渐渐地稳定下来了。

我打定主意要回家了。为了在途中有个照应,我向周围的人打听,寻找一同上路的伙伴。村民也很热情,主动帮我四处打探。

终于,找到了两个伙伴——一个是同乡,雒容凉水塘人,姓邓,叫邓锦文,也是被抓来做挑夫,逃出来后,在附近的鲤鱼村给人做工。另一个是迁江古旺村人,姓黄,叫黄卫明,在梧州读书,回家时被鬼子抓去当挑夫,也是逃出来后,在那留村附近给人做工。

我们约定,结伴回家!

临行前,主家到当地政府说明情况,给我开了临时通行证,还送给我30斤大米,20块钱(中央储备银行劵)作盘缠。

返回家园

我们的回程十分艰苦。

那时,正是暑天,天气非常炎热,每天顶着烈日,翻山越岭,不停地走,走得脚眼珠(脚踝)都肿了。道路不熟,我们就一边走一边问路。主家送我的盘缠有限,只能省着吃省着用。上午,用一点米换一碗粥吃,日头还有一两丈高,再用一点米换一碗粥吃,然后就耐着饥饿,顶到第二天。天一亮就赶紧赶路。有两天,错过了宿头,只好住在山上。那两夜呀,天热难耐,蚊子又多,老想着家里的亲人,根本没法入睡。

那时,刚打跑鬼子,沿途设有好多路卡检查通行证。全靠主家帮我办了那张临时通行证,不然可能会被误认为是汉奸。

从宁明开始,经过宁江县、北江县、来宾县、迁江县等20多个县,走到迁江,我们与黄卫明告别,大家相约,有机会再见面。

前几年,我曾打听过,迁江确实有个古旺村,全是姓黄的。我很怀念患难与共的黄卫明,更怀念宁明那位帮助我逃出了鬼子魔爪,救了我一命的同宗大哥。如今老了,行走不方便了,不然我就去寻找他俩。

话说回头。在那年七月十四(中元节)的前两天,经过26天的艰难跋涉,我终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石山村,见到了我的亲人!

从民国三十三年(公元1944年)十月二十四日被抓,到第二年(公元1945年)八月二十日回到家,历时303天。

这是我终生难忘的303天!

其实呢,我们石山村和附近的一些村子,还有不少人被鬼子抓去当挑夫的,像百合村的陈思恩,龙团村的韦振喜,长塘村黄树荣的父亲……我们村被鬼子抓去当挑夫的就有三个,除了我,还有黄国丰、黄家兴。黄国丰是在田里打谷子时被抓的。他比我还惨。我在南宁过见他,他用茅草(不是稻草)编成一小扎一小扎当作衣服,像背簑衣一样。黄家兴也是在田里打谷子时被抓的。他走得最远,到了湖南长沙。我和国丰、家兴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历尽千辛万苦,总算都能回到了家。如今,他们二人都不在了……

今天,我讲出这段苦难的经历,就是要让后人牢记这段历史,不忘国仇家恨。

(黄石荣,雒容石山村人,现年9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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