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各种因缘契合，一大批军政要人、文化名流如过江（柳江）之鲫，先后来到柳州，跟柳州发生了或深或浅的关系，产生了或长或短的话题。胡适就是其中一位。作为中国文学史和思想史不可绕开的人物，胡适激赏柳州山歌的轶事，绝对值得一提。

　　1935年1月初，胡适南下香港接受港大法学名誉博士学位。并受白崇禧、黄旭初之邀，于中旬开始来到梧州、南宁、柳州、桂林等地演讲、游览。广西的风物人情给胡适留下了深刻印象；其中，柳州山歌备受胡关注和欣赏，认为很“绝妙”。

19日胡适飞到柳州，当天下午游览了鱼峰柳侯几个地方，次日上午便飞往桂林。此番匆匆行程，胡适还来不及细品龙城文化，但是21日在他的漓江之游途中，却有机会领略到了柳州山歌。胡适北还后写的《南游杂忆》有如下记载：

　　“漓水的一日半旅程，还有一件事足记。船上有桂林女子能唱柳州山歌……我记了三十多首，其中有些是绝妙的民歌。我抄几首最可爱的在这里：

一
燕子飞高又飞低，两脚落地口衔泥。
我俩二人先讲过，贫穷落难莫分离。

 二
石榴开花叶子青，哥哥年大妹年轻。
 妹子年轻不懂事，哥哥拿去耐烦心。

三

大海中间一枝梅，根稳不怕水来推。

我们连双先讲过，莫怕旁人说是非。

四
如今世界好不难！井水不挑不得干。

竹子搭桥哥也过，妹妹跌死也心甘。

五
高山高岭一根藤，藤上开花十九层。

你要看花尽你看，你要摘花万不能。

六

要吃笋子三月三，要吃甜藕等塘干。

要吃大鱼长放线，想连小妹耐得烦。

七
买米要买一斩白，连双要连好脚色。

十字街头背锁链，旁人取笑也抵得。

八
妹莫愁来妹莫愁，还有好日在后头。

金盆打水妹洗脸，象牙梳子妹梳头。

九

大塘干了十八年，荷叶烂了藕也甜。
刀切藕断丝不断，同心转意在来年。”

“船上有桂林女子能唱柳州山歌”，这句话给我们传达了两个信息：胡适一听识货，可见其对柳州山歌的腔调及特征颇为熟稔；柳州山歌传播甚广。

由激赏到模仿， 24日胡适飞离阳朔时，想起昨天应邀为一无名岩洞取名“相思岩”的事，于是诗兴大发，“戏仿前夜听得的山歌，作小诗寄题《相思岩》：

相思江上相思岩，相思岩下相思豆。

三年结子不嫌迟，一夜相思叫人瘦。

　　胡适对自己的“山歌创作”颇为自得，回北平后拿给朋友申寿生看。申从小喜欢唱山歌，收集山歌，他看了胡适的山歌后说，它不合山歌的音节，不适宜歌唱。就拿起笔来修改道：

相思江上相思岩，相思豆儿靠岩栽。

三年结子不嫌晚，一夜相思也难挨。

　　胡适连声叫好，说道，我的究竟是文人的山歌，远不如小儿女唱的地道山歌朴素而新鲜。　　 

　　胡适对柳州山歌的激赏，从感性上看，跟他在广西期间心情特好不无关系。心情好了，耳所闻，目所睹，自然是愉悦的。

　　一方面，好心情是比较出来的。胡适来桂之前先到广州游历。军阀陈济棠治下的羊城，大兴读经复古之风，且陈济棠刚愎倨傲，对胡适百般刁难，让胡适十分恼火。而新桂系政治的开明，“全省没有迷信的，恋古的反动空气。”兼以头头礼贤下士，热情好客，让胡适有冰炭两重天之感。

再是“他乡遇故知”，在广西大学，校长马君武先生是他的老师，校中教职员有许多是中国公学的老朋友，所以他觉得“一天是最快乐的”。从香港到内地，在广东只呆了两天半（原打算的演讲也取消了），而在广西，一路演讲一路游览，“爽”了14天之久。

从深层次看，柳州山歌的内涵与胡适一贯的文学主张“不谋而合”，注定会得到胡适的青睐。

柳州山歌，泛指以柳州方言演唱的，以七言四句诗体的山歌。据史志记载，其起源于唐。通常以壮族的“歌圩”为载体对歌。明代岳和声在《后骖鸾录》中，谈及万历年间柳州城外的“搭歌”时，曾说：“遥望松下，搭歌成群。数十人一聚。其俗女歌与男歌相答……其答亦相当，则男女相挽而去，遁走山隘中相合，或信宿，或浃旬，而后各归其家，取牛酒财物，满志而后为之室”。“歌圩”实际上是青年男女自由恋爱和婚配的场所。此风一直延续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

　　在礼教森严的明代，代表对自由恋爱、自由人生追求的柳州山歌，无异于鲜活的一个文化异数。与胡适的自由思想遥相呼应。此其一。

　　其二，柳州山歌符合胡适关于文学“言之有物”的要求，以及“好诗”的标准。胡适说过，“凡是好诗，都是具体的；越偏向具体的，越有诗意诗味。凡是好诗，都能使我们脑子里发生一种——或许多种——明显逼人的影像。”柳州山歌从比兴手法入手，具体、通俗、形象，语言运用来源于日常生活，清新自然，意象美好，感情自然流露……无怪胡适认为这些是文人做不到的。

其三，胡适断言，“一切新文学的来源都在民间” 。他强调平民文学根植民间，不但紧贴生活，而且充分表现人的个性，能够保持自然的、活泼的生气，从而在不断的进化中产生新的体裁和风格。歌谣作为民间文学重要载体，一直为这位新文化运动的旗手所重视。1922年胡适创办《努力周报》时，将其作为他提倡歌谣的一个阵地。北大歌谣研究会停止活动、《歌谣》周刊停刊十年后的1936年4月，《歌谣》在胡适的主持下复刊。胡适在复刊词中说：民间歌唱的最优美的作品往往有很灵巧的技术，很美丽的音节，很流利漂亮的语言，可以供今日新诗人的学习师法。《歌谣》复刊一年后，1937年3月，他又发表了一篇《全国歌谣调查的建议》，以继续推动北京大学乃至全国的歌谣收集与研究。

胡适这些话和举动，是在这次南游之后不久发出的，如果说不受到柳州山歌的影响，恐非客观。

1944年，胡适在美国抄录给张隆延先生的山歌，就是一首在漓江上听到的柳州山歌：

买米要买一斩白，

连双要连好脚色。

十字街头背锁链，

旁人取笑也抵得。

末了还发问道，“隆延先生，试想我们文人做得出这样好诗吗？”

主要参考书/篇目：

1.《南游杂忆》胡适著

2.《谈新诗》胡适著

3.《白话文学史》胡适著

4.《胡适的民间文学理论与实践》刘锡诚著

5.《胡适自由思想与平民文学主张》庄森著

6.《民国柳州纪闻》柳州文献丛书

　　　　　　　　　　　　　　　　　　　　　　　　　　　　　　 （作者系柳江县广播电视局副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