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我接到桂林图书舘资深研究馆员名涛先生寄来一封信,抄录了父亲在抗日战争时期发表在《逸史》杂志创刊号上的两首诗,兹照录如下:
闻老同志从贼消息
元祐名先列党碑,如何晩菊作秋葵?
披发左衽贼呼父,知否巢危卵亦危。
闻广州失陷
珠江一夜黑风高,铁骑胡笳撼怒涛。
锦绣南都惊陷落,书生空哭匣中刀。
名涛老先生在信中写道:“上录七绝二首,系1939年5月10日创刊的桂林《逸史》杂志选登的同乡前辈周公谋先生前此的旧作。第一首约作于1939年元月初,时值大汉奸汪精卫于1938年底公开投降日寇,先生即赋诗斥之,……第二首作于1938年10月日寇侵占广州之后。两诗充溢着爱国忠愤之忱,于时传诵人口,故为《逸史》创刊号发表,以励国人抗战,极为难得……”
父亲周公谋,壮族,生于1893年4月24日,广西鹿寨城关乡新村人,当时属榴江县管辖。满清末年在桂林读新学时,成为反清学生运动的主要领导人之一,被督学开除后,即去上海复旦大学深造,秘密加入反清革命活动,并东渡日本留学,就读于日本名校早稻田大学,获硕士学位,期间成为同盟会员。回国后担任孙中山先生秘书。二次革命后,中山先生在广州成立革命政府就任大总统时曾派父亲到广西任桂林县长(当时广西省会),把广西建成为北伐的革命基地。后又任总统府大本营兵工委员兼东莞县长,是中山先生身边的得力干部之一。1924年中山先生不幸过早辞世,由于父亲与蒋介石派系不符,备受冷落,成为政坛上的失意政客;但他资历深厚,蒋介石虽不予重用,但不得不让他挂些“虚衔”“闲差”,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少将参议、国民党中央设计委员、国民党革命勋绩委员会委员,并授予“国民党元勋”称号,一直游离于官场主流以外。抗日战争时期,他多次请缨,却报国无门,郁郁不得志。日寇侵占广西,他从重庆潜回家乡敌后,临危受命,勇担撤离在山村野寨里的榴江县流亡政府县长职务,组织军民抗日武装,打击敌伪,保卫地方乡土。(广西政协《文史春秋》曾有专文:《临危受命》记述)父亲育有五子二女,我排行第六,子女中各行各业都有,理工、医学、农科、文学,从政。但思想观念都能跟上时代,其中三位儿子在学校念书时即加入了地下共产党,并积极参与抗日和反国民党统治的武装战斗。如大哥周一峰,早在抗战前夕即参加上海地下党,后任中共江苏南通中心县委书记,新四军团政委,解放后任苏州地、市委书记,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由于父亲官场从未春风得意,且又与子女相处时候较少,故家庭并未因政治理念问题而出现裂痕。母亲虽是位知识女性,但只作贤妻良母,相夫教子,远离政治。解放前夕父亲孤身去港,脱离政坛,加入竹林禅院成为住院“居士”。以吟诗作对、念经拜佛度日。1964年响应周总理“爱国不分先后”的号召,毅然回国,于1969年逝世。
父亲一生酷爱诗词,赋诗抒怀,以诗言志。我年幼时常见父亲诵唱自己的诗作时,沉醉于诗中意境那种心驰神往的形态,印象极深。据母亲说他写的诗不下千余首,装订成十数册厚厚的线装本,题名为:《风雨楼主诗园》。惜战乱中散失无存。经各处搜寻也仅得数首,除桂林图书馆寄来的两首外,另寻得七首残稿,实为难得。多少反映了他当时的心志与情怀,现不加注释,原文抄录如下,以作史料并聊表对长辈纪念之敬意。
风雨忧国
危楼一夜风兼雨,黯淡河山撼怒潮。
四万万人同入梦,共谁拔剑舞中宵。
国难感怀
板荡河山阅数年,范韩壮志己如烟,
陶腰肯向候门折,秦镜谁将相府悬。
狐鼠横行真可痛,貔貅苦斗甚堪传。
人心尚有荆驼恨,应把兴亡付两肩。
凭窗
浩瀚江流涌怒波,凭窗无语寄愁何?
蟾光半缺金瓯恨,酒醒长吟正气歌。
捲地风云摇败壁,震天颦鼓撼山河。
中宵百感思量遍,喔喔鸡声啼泪多。
秋夜杂感
纸窗吹破响萧萧,漾荡银缸夜寂寥;
顽鼠争食眠未得,牢愁纵酒醒难消。
迴肠九转钩新月,方寸层波捲怒潮。
放眼江流无限意,几声征雁澈云宵。
初秋夜月
群峰寂寂类酣眠,淡淡云衣透月鲜;
掠鬓晚风凉似水,几声征雁报秋先。
微星点点伴月明,山城寂寂静无声;
秋虫竞唱阶前曲,似替人间诉不平。
寄内
凭窗对月立多时,频频更愁已不支;
悱恻辛酸心自觉,凄凉滋味夜蹬知。
嶙嶙痩骨非关病,惘惘情怀祗为痴;
无限覊愁无限恨,西风吹散涙如丝。
倚楼
残月横窗独倚楼,满腔离绪郁心头,
无情最是东流水,衹遣征帆不遣愁。
后二首于1942年初秋作于重庆,当时正值抗战中期,国家前途茫茫,父亲由于与蒋介石派系各异,政见有岐,救国无力,郁闷不己,家人子女又远在广西而孤寂度日,思念故乡亲人时,常以诗遣怀。
走笔至此,当年父亲老怀淳厚,温情脉脉,爱国之心跃然纸上,令我不尽感念之至,遂得七绝一首以志之:
世纪尘封觅遗诗,意深情切见心迹。
梦中相对泪无语,惟有告慰今胜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