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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夏衍)

  • 2015-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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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9年1月11日)预定是上午六点从南宁出发的,可是到了八点半才开车。南宁——宾阳——迁江这一段,公路和湘桂路汇合在一起,我们一会儿在铁路线之左,一会儿又在铁路线之右,铁路像一颗直的树,那么公路就像缠在这株树上的藤了,我们从左从右的饱看了这桩伟大的工程,这一段,现在也在建筑桥梁,等枕木和铁轨一敷上,就可以通车了。

  十二时左右到宾阳,一整列的汽车已经开到宾阳市集的路口了,可是突然,前面的几辆以可怕的速度,打回头望乡下去了,为什么?走错了路?正在疑惑的时候,路旁的人也已经很快地躲避了,很明白,是报警。

  我们把十辆汽车散开,掩蔽在大树下,公路上避警报的汽车还是很多,防空部队一班班的带着机枪,跑步到郊外的阵地去了,静得使人感到异样,但是没有机声,等了一小时,警报解除,我们到宾阳午饭。

  从汽车站到得到消息,说炸了南宁,南宁很早就有警报,大概在我们离开之后,不久地,空袭老是在我们后面!

  照路程,从南宁到柳州是一天可以到达的,可是下午四时到了大塘,说又要在这儿宿夜了。大塘是一个小村子,但是在公路线上它却是到贵阳和到桂林的分歧的地方,上次我们从桂林到广州湾的时候,曾在这地方逗留过两个钟头,这儿找不到住的地方,命运注定了又得在汽车中过夜了。

  谁也梦想不到吧。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寒村里面,会看见这许多年青的知识分子。我们看见了“交通大学招待处在XX街XX号”的招贴,说起交通大学,立刻会引起一个规模伟大,建筑宏敞的联想的,那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这寒村连接在一起吗?而现在,抗战却使他们发生了关系了,我们低着头,侧了身,走进了一条不象“街”的小弄,“大学”的“招待所”到了,这是一间茅屋,门口散乱地堆着一些家具,进门的地方,就是一张破床,上面张着一个补钉重叠的黑黝黝的破帐,招待所,就是这样了,在徐家汇时代,假使大学门口有这样一家小店,我猜想那时候的大学生是谁也不会去光顾吧, 可是现在是走了几千里,他们居然能够满足于你这样的屋子作为他们的“招待所”了,谁说中国的大学生不能刻苦,谁说我们的节约建国运动不能成功?

  我们在南宁曾经遇见过从百色徒步到云南去的同济大学学生,在同登曾经遇见过由广东经龙州到云南去的中山大学的学员,对于他们的辗转迁校的是非,暂时不说。我觉得为着继续学业,忍受一切物资上的苦痛,而到平时想象不到的远方去的一件事实,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事了。

  照旧样蜷曲了身体在汽车中坐上一晚,第二天天未亮起来,我们以为今天总可以到达桂林了。可是在小面摊上盥洗的时候,一个司机说:

  “今天到柳州,过一夜,明天到桂林。”

  “什么,今天到柳州?大塘到柳州不只有五十九公里吗?”

  “谁知道,一天走五十九公里到是新记录呢!”一个机匠笑了。

  陈技术员不见人,天晴了,太阳晒在浸透了雨水的大地上蒸得使人头晕,八点,九点,十点,还没有开车的消息,连司机们也等得抱怨了。

  “妈的,等什么?”

  “等警报!”另一个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说。

  “可不是,天晴了,敌机一定会来的,这十辆新车目标又是这么大。”

  “丝绒擦了一条痕迹就发狠,在这毫没有掩蔽的地方等警报就没有活了。”一个一路上最同情我们的司机说。

  十二点了,还是不走,我们倒反而不焦躁了,反正要在柳州过夜,五十九公里是二小时就可以到达的了。我们在濛濛地发出水气的村落间散了一会步,到汽车站去看了一回,来往的旅客,花一毛钱泡了一壶热茶,买了十个铜子油煎糯米饼,在露天野餐了一顿。

  从桂林,从柳州,从宾阳,一车车地往贵阳、重庆去了旅客多极了,汽车大都在这里停一停车,于是车上的男男女妇性急地跑上来,伸伸腰,捶捶背!买水果,囤干粮,女人们拍着灰土,哄着孩子,乱得不可开交,每个人的眼睛都带着睡意,每个人的表情都堆着疲劳,尤其是平时装扮惯了的女人们,穿着臃肿的棉衣,有的穿了逗人发笑的男人衣服,戴着防灰的头绳便帽,显露了被铅粉剥黄了的脸,在这种场合,平时的一切虚饰,顾虑一切,都扫净了。

  路旁墙上,写着一幅很大的标语:

  “到后方去,更要努力工作啊!——居委会政治部孩子剧团鞠躬。”“鞠躬”这两个字用在标语上,趣极了。

  正在悠然的时候,一阵引擎声音,一列汽车蜿蜒的开出来了,我们以为出发往柳州了,赶快上了车!哪知离大塘不多一段路,汽车零落到躲进树荫里面去了,一问,果然就是警报。

  我们依旧是悠然,在温暖的树荫下午睡了一忽午觉。醒来,警报解除了,依旧回到大塘,下午二时开车,一路无事,四时前一刻到了柳州。

  这个广西最清丽的城市依旧是那么的惹人怜爱,柳州,我已经到过三次了,我还是喜欢那清澄澈底的柳江,过去从江之南到江之北要用渡船的,现在已经搭了浮桥,过桥的时候丢三个铜子就可以了。汽车站附近,敌机投了许多弹,把车站办公室对面的一排房屋都炸毁了。

  到了旅店,知道了敌机到了宾阳,空袭依旧在我们后面。

  天很晴朗,时候还早,雷平一兄第一次到柳州,我们约好了去游公园,在柳州的(柳宗元)衣冠冢,意外的遇见了在广州同出来,在佛山空袭中分了手的上海八一三在歌咏队的朋友们,在空袭中分手,在空袭中再见,大家觉得更亲热了,他们从西江到柳州,在这儿做了一个多月工作,现在正在发动柳州书业界的义卖,从他们的谈话里,知道了和我先后从桂林出发到北江去的陆诒、叶厥孙两位也在柳州,我们约好了的时刻,匆匆的回去,正在一家书店门口徘徊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在我肩上一拍,大声的哄笑起来,这不是陆诒还是哪个。

  他们一行四人……陆诒、任重、叶厥孙、高咏,也要回桂林去,但是找不到车,正要到民团指挥部去想办法,我们相遇的巧极了,我们不是有十辆车吗?我们约好了明天一早在旅馆会齐,去和陈技术员交涉,他屡次说,只要不擦坏车垫,坐人是没有问题的,那么对于他们这四个不带行李的人总该不会拒绝的了。

  在旅店里谈到了更深,许多当地的朋友们知道我们来了,也赶着旅馆里来,我们从陆诒那里听到广东的情况,他们从我们口里知道了香港的情形,熄灯的时候,大家走了,正要就寝,又有一位来客来大门了,那是不久之前才从桂林来柳州的蓝白剧团的谈星,他问了许多香港的情况,也讲了许多本地工作上的情形,直到临走,他摸到一张报来,笑着递给我:“你看见我吗?他们的报已经复刊了!”

  这正是1月10日复刊号的《救亡日报》,我惊喜了,得到朋友们的支援,经过社友们的献身的努力,这小小的报纸终于又在轰炸中出版了,我读遍了每一个字,我从每一个字里看出了一切支持这个刊物的朋友的热议和艰辛。兴奋使我一夜不能入睡,我睁着眼睛直等到天明。

  五点,天还未黎明,陆诒、厥孙一行已经来了,我们先把行李搬上车去,司机们还睡着呢,在冷水一般的清晨空气中,一直到七点,汽车才开始作出发的准备,陆诒拿出名片去和陈技术员交涉,很快的答应了,八点开车,十二点到荔浦,用了午膳,因为昨晚一夜的失眠,一上车就睡着了,醒来,阳朔的奇山,已经大半过去了,渡过相思江,桂林已经在望了,但是在离城十公里的地方,为了修饰撞坏了的叶板子,又停了一点半钟,这在归心如箭的我,也算是一桩小小受难,四点钟进南门,穿过新炸毁的废墟,一排汽车停在一个大炸坑旁边,“长途”就是这样结束了。

  (本文原载《夏衍杂文随笔集》。)

  作者简介

  夏衍(1900年——1995年),浙江杭州人,原名沈乃熙,又名沈端先,中国现代剧作家。抗战爆发后,先后在上海、广州、桂林主编《救亡日报》,又在重庆主编《新华日报》副刊,和于伶等组织中国艺术剧社。新中国成立后,历任文化部副部长、文联副主席、对外友协副会长等。著有《电影论文集》、《上海屋檐下》、《法西斯细菌》、《秋瑾传》、《祝福》、《烈火中永生》、《包身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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