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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腾,1986(二)

  • 2016-03-15    刘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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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西作协和《广西文学》杂志的前辈,给了这些充满理想主义憧憬的年轻人实质性的支持。在他们的推波助澜下,我们中的一些人有机会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条骆越民族父性的河流,同时也是一条给广西作家带来梦想和神启的河流。那次红水河之旅,我们一批广西青年诗人和散文作者先在南宁集中。当晚,杨克邀请我和青年女诗人蓝焱到他在广西文联的家里做客。那时杨克在发表组诗《走向花山》以后声名鹊起。这个广西最受关注的青年诗人,一副青春勃发的样子,白皙的脸上总是带着大孩子般的笑意,说话声音绵和但语气坚定,内中蕴含着一个年轻人的从容和自信。那时杨克的儿子刚出生不久,在手忙脚乱的初为人父的日子里,他仍然呼啦啦写出一批好作品。在逼仄的客厅里,杨克拿出工工整整誊写在方格稿子上的《红河之死:纪实作品第1号》这首诗的初稿给我俩看,他正为几个句子的修改颇费心思,希望我和蓝焱提提建议。读杨克那几年的诗,常常感到汪洋恣肆、一泻千里,而真实中的杨克往往写得很苦也很有耐心。在参加梧州笔会的时候,我和杨克在宾馆里同住一个房间,有个晚上他彻夜不眠,为推敲一首新写的诗的个别词语而备受煎熬。杨克讲究炼字炼句,对写诗有着古人那种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严苛。也是那次笔会,杨克对吉狄马加的《自画像》这首诗赞不绝口,在我们面前,他很享受地背出其中的几句:我是一千次死去/永远朝着左睡的男人/我是一千次死去/永远朝着右睡的女人,连声叹曰很棒啊很漂亮啊。不仅杨克如此,那个时代的广西青年诗人里不少都是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后那几年进入大学的,他们普遍有着扎实的知识功底和严谨的行事风格,在诗歌写作中以审美的原则对语言技术孜孜以求,体现出一种语言的操守和艺术的良知,同时也是对自身灵魂和对读者的尊重。而不是像现在很多浮躁的痞子诗人,用口水、垃圾、恶俗、暴戾的语言去写诗,在泡沫的狂欢里自虐或他虐。那时的诗人已经懂得,只有对心灵敬重的人,才可能对诗歌敬重。 

                          

 孕育骆越文明的红水河,同时也是80年代百越境界作家群的神河。

    翌日,一辆从南宁出发的绿色长途班车上,坐着杨克、黄承基、邱灼明、郭军、蓝焱、黄锦华和我七个人,每个人的行李包中都带有近期写的一沓厚厚的稿子。我们混杂在各色人中间,随班车在坑坑洼洼的桂西北公路上前行。在呛人的烟草味、汗臭味和闷热的空气里,一车的旅客都昏昏欲睡,只有我们一路在大声说笑着,在大声谈论诗歌,抑或交换读书心得和文学思考。那时,三天不读书就有落伍的感觉,我们特别喜欢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走向未来丛书,谈论这套丛书是当时知识分子的一个热门话题。在这套金观涛主编的丛书里,我如饥似渴读了《增长的极限》《人的现代化》《现代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凯恩斯革命》《西方社会结构的演变》等好些本书,其中先锐的理念、开放的视角如同一只有力的手,推开了我思想的铁窗,改变了我体察世界的角度。那次,我们在百色住了一宿,第二天接着赶路,我们要去的第一站是隆林县红水河畔的天生桥水电站,这也是这次红水河之行的重点游历地方。在这次旅行中,还有两个不得不提到的人,他们是青年小说家张仁胜和李逊,他俩在我们出发前就先赴红水河上游的贵州南部搜集相关的人文资料,约定与我们在天生桥会合。听杨克说,梅帅元早几天到了云南的红水河源头处作考察。那几天,这群广西文学年轻的鹰都展开翅膀扑向红水河了。

    终于到了天生桥。我们住在水电武警部队的招待所里。张仁胜和李逊也到了。有了爱说笑话的李逊这个大活宝,大家感到异常快活,他那种智慧性的幽默既不低俗又有笑点,逗得蓝焱和黄锦华这两个美女咯咯笑个不停。那次,林白没有随我们一起赴红水河,她和严风华一行人去了法卡山,否则,李逊又会当面臭她一顿,说她是一个棕色皮肤却偏偏叫白薇的人。而如果林白和我们一同来,肯定会在红水河边的乌杨树下用诗歌制造出几个林白式的女妖。

                             

我的手稿:与红水河有关的诗歌。

    在未进入红水河谷之前,我们按照原定计划先是拜访了一位远近闻名的壮族老歌师。在红水河岸边一座麻栏上,老人呷了几口苞谷烧酒,拉起了马骨胡,动情地唱起了歌唱壮族农民起义英雄侬智高的歌谣。声音时而低泣如诉,时而响遏行云。一曲终了,史诗般的悲壮气氛飘荡于胸。从老歌师那纵横交错、风雨沧桑的皱纹里,我们读到了一脉虬曲劲健的根须,深深扎根于一个人的血液里面而生生不息。此后,我们还参观了红水河梯级电站之一的天生桥水电站工地。在深邃的山腹中,我们看到了从美国引进的大型掘进机,10.8米的巨型钻头正钻凿着引水隧洞,那是一条十公里长的引水隧洞。轰然的巨响打破了红水河亘古的宁静。在现代工业强大的意志中,坚硬的山岩从酣梦中震醒,还来不及弄清是怎么回事便顿然化为石屑和齑粉。一群穿自织自染靛蓝色衣衫的山民,背着背篓从繁忙的工地走过,他们的眼中隐隐流露出对光明和福祉的渴盼。我知道,现代文明会悄然修改着这里的一切,若干年后,在百越土地上,我们一路谈论的师公戏也许会无奈地消失,蚂舞可能会悲怆地隐没,但红水河子民骨骼中的文化特质和烙印,有如河水那太阳般的生命原色,一定是无法改变的。在一片喟叹声中,我们了解到附近村寨那些库区移民迁徙的情景:那些原住民汉子扶老携幼,带着简陋的家什,牵着耕牛,背着装存祖先骨殖的金坛,踏出前往异乡沉重的脚步。在红水河这根绵长的血脐的牵扯中,当他们含泪告别家园的厚土,那不只是一种情感的疼痛,也是一种民族文化的深远疼痛。负责施工的是武警水电部队的官兵,在我们到来之前,三十二名军人在施工中遭遇一次意外的大滑坡,壮烈地献出了生命。他们的光荣和梦想洒在红水河岸边,被血色的浪花传唱,为这条粗犷的河流演绎出崭新的生命含义。从古至今,一代代人的热血浇洒在这片红土地上,催开了红水河两岸英雄树上那红硕的花朵。 

    那一次红水河之旅,最美好的记忆是定格在这样一个场景里面:在阳光嗡嗡作响的时刻,我们从陡峻的崖顶缓缓步入了红水河谷底。几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有如朝圣者,神情一派虔敬。在我们脚下,是云贵高原边缘、隆林县北部山地的一段红水河,云岚缭绕的对岸即是贵州地界。这是1986年夏季的一天中午。在山谷之间,红水河抖开一匹怒放着亿万朵木棉花的壮锦,狂放地铺展向远方。当我们站在岸边悬突的岩石上,那一刻,我确信红水河滚烫的波涛,从布洛陀邈远的歌谣中深沉地涌进了我们青春的血管。我感到在我身后,寂然凝目于这条百越民族的父性河流的,是历史幽邃的瞳孔。河谷中炽热的风烤炙着我们青春的面庞,激荡的河水逼视着我们清亮的眸子。哦,这就是我们的红水河!这条在广西大地蜿蜒奔腾一千五百多公里的河流,用博大的父爱滋育了沿河两岸勤劳朴实的人民,给了他们家园、生命、爱情、粮食、雨水、神话和梦想。在我们炽燃着火焰的目光中,红水河有如一条暴怒的巨龙,从千峦万嶂的挤迫中夺路而来,一路撕裂豁口,切出河床,野性十足地翻滚着、前行着。古铜色的河水湍急地流泻,簸箕似的漩涡在河面旋出巨大的问号,令人噤然无语。我们在岸边指指点点,望着一个当地的后生奋力划动着一条小船渡向对岸,船身与激流形成一个夹角,他用山民的力量和祖传的经验在跟一条河流搏斗。在巨大的落差中,他竟被冲到下游七百多米才到达对岸——这就是严父般的红水河,从此岸到彼岸,它要你每一次都是生死的轮回。我不知道,红水河千万年来沉积着多少骨殖和爱恨、多少故事和秘密。我想,红水河更像一道遒劲的闪电,凝聚着强悍的生命热力,深深植入骆越民族生息繁衍、栉风沐雨的土地上,给一个善良的民族注入了坚韧不拔、百折不回的性格元素。在遐思中,我依稀看见壮族神话中寻访天边的妈勒,迈着巨人的步伐沿着河岸飞奔,在精神时空的交叉点上,那坚定的脚印与我们的足迹恍然重叠在一起。当我们的视线上移,但见群峰夹岸,直指苍穹,仿佛列阵的古代武士在等待着一道神圣的指令。在河岸的悬崖上,有一群零零散散的岩羊在低头吃草,像一个个苦孩子一样,不时发出咩咩的呼唤声音。岸边杂树丛中的咧咧鸟,清脆的鸣声随风入耳,它们大概是在唱着布洛陀唱过的山歌吧。当我们的脚胫探入河水,我突然想起川端康成这位文学大师,他曾把民族传统文化喻为河床,把现代文学观念喻为河流,身临红水河,我对这番真知灼见才有了真切的领悟。那一刻,我想让思想的潮水顺着红水河坚厚的河床飞涌,在河流的入海处,找到灵魂壮阔的出口……那时,杨克有一句很得意的诗句,大伙儿便在水边一齐使劲地喊着他的那一句:我们一起,加——————河!这齐刷刷的声音像鸟一样飞起来,掠过翻腾的水面掠过刺眼的空气,似乎撞到了对面的岩壁而后又反弹回我们的心里。那一天,我们内心那条青春的河流,和这条古老的太阳河交汇在一起了,从奔涌的波涛里升起的是一个新的图腾。当心绪归复平静后,在一盏台灯安谧的光线下面,我写下了一组关于红水河的诗歌。我记得其中的几句是:木棉花开/木棉花开我就来/我是手执木棉的男神/在黑夜进入岩谷的时刻/悄悄来到这太阳的河岸/用布洛陀的血涂在你们的头帕/我浴于铜鼓深沉的影子里/咚咚敲响/那头追逐千年的野牛的灵魂。

    后来,我们顺流而下去了大化,参观了大化水电站,和当时广西最大的文学社——青年诗人覃元担任社长的红水河文学社进行了一场诗歌对话。在那个欢欢闹闹的文学夜晚,我回答了几个诗歌方面的问题。让我惊讶的是那些文学爱好者通过文学杂志对我的诗歌作品居然了然于心,他们拿出笔记本纷纷叫我签名,让我感到诗歌是如此令人尊崇。(转载20163月《广西文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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