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生活中涌现出越来越多浮华的东西,虽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但不知为什么,渐渐地看多了热闹浮华,再仔细品味,心里感觉是一片混乱,剩下的却是茫然,却是空洞。
面对内心的茫然和空洞,我突然清醒:生活的根基毕竟是最朴实的那部分,这是联系任何时期,任何世纪的一部分。悲惨与困苦是一种永恒的社会现象,应该关注,值得关注,这便促使我常常走到生活的最地层,去了解那些生活艰难的普通人,去认识那些更多不为都市人所理解的世界。所以,当莫晓东老师邀我到元宝山原始森林采风时,我便欣然同往了。
到了融水县城转坐上到元宝山的“中巴”时已是下午2点钟了。只见汽车于万山中曲折蛇行,车窗外青山绵延不绝,常有一笋冲天或石壁危倾,正是融水地貌。
车行当中,其实大都在重复迂回,常有经过的的方又出现在前面,车子弯曲盘桓几个小时,只是走无数的“之”字路,水平未移半步,而垂直已升数千尺。坐在车厢里,感觉车子就像一条衰老的毛毛虫在挪动,心里唯一在想的就是:车子千万别在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抛锚。但这种担心是始终说不出口的,因为中国人做任何事都盼着有个好兆头、吉利话。
倦鸟欲投林,仍不见元宝山的踪影。融水便是这样,总是扯住青山做面纱,尽在万仞中躲藏,或许是因为如此,才使融水陡添了几分神秘吧?
到了元宝村,回头望望来路。我真想提醒那些进山的人们:人生太陡峭了,小心,把脚踩稳。
九九年十月三日
“是自然的美,/是美的自然;/绝无人际处,/空山响流泉。/云在青山外,人在自云间;/云飞人自还,尚有青山在!”李大钊的这首《山中即景》正十分贴切地可以赋在元宝村的身上。
晨起步出村民家,但觉村中湿气重,只见云气把整个村子包围,树里风声水声,有波涛澎湃的样子。水自山间或丛林深处流下,水面落叶缤纷秋意正浓。
慢行着,不觉莫老师已到身后,说是邀我同观一漂亮的所在,并美其名日:八角楼。
八角楼下,莫老师一脸哲学地望着我:“此楼外观精美,外呈八角,因此而得名,但你可知道造之何用?”考问中多少带着狡黠。
我一笑:“这有何难?”自信而故作深沉地:“这嘛……!岂不是情人幽会之所在?”
莫捧腹大笑,并一语道破天机“此乃元宝山村人之公厕也!”
九九年十月四日
有些人有些地方,会没道理地让人渴望到胸口发痛发紧的程度,但元宝山于我,仿佛挥之下去的一种期盼,不很强烈却是永不死心。说话做事,心底总是悬着这样的一座山,这样的一株九月茱萸。因为我知道,它也许是我前生约定的风景,有山盟在,迟早是要践约的。
晨岚未尽,我们每人背着十多公斤的行囊开始向元宝山进军了。
一路险象环生,稍有不慎便有滚下山崖的危险。但这些并没有阻挡住我们这一行浩浩荡荡进山的队伍,反而增添了些许挑战的意味。可以说,这次攀爬元宝山不仅是体力的极限挑战更是面对饥渴,面对生与死的挑战。
也许,美景总是布局在险崖上,仿佛绝美里蕴含着一道千古不改的宿命,必须以身相殉。但无论如何,我们始终受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我们只能上去。有雨观雨,有风听风,无风无雨则剪几络晚霞,摘几颗星子,读几页诗卷,写几封短笺,遥念远方的朋友。
夕阳往下走,我们却在上走。
其实不是走,是爬,四肢几近着地的那一种。那陡那峭那险,只有登天才可能……
这样连走带爬约莫过了四、五个小时罢!原始森林里的凛凛寒气越发浸人肌骨,也许因为湿气过重吧,每棵古木上都长满了青苔,就像海底森林一样到处都游移着水草。
在这原始森林里,只见藤蔓纠缠着藤蔓,树木挨着树木,每一个空间和缝隙都有向上攀爬和挣扎的生命。为了获得每一缕阳光,每一滴水,这里的草木都需要把头向天空探了又探。都需把根向土里扎了又扎。这里的生命实在大拥挤了。
一根新生的蛇藤,嫩秧秧的,俏生生的,在暮风中袅娜地扭动着柔美的腰肢,林间婉转的鸟语,野花散发着醉人的清芬,世界多么美丽。一颗男子汉般的望天大树长得高高的,长得十分挺拨俊俏的,他在这娇态可掬的蛇藤面前动情了。于是,他让她的手臂搭在他的肩上,任她用全部的生命缠住他的身子。在种忘情的甜蜜中,搂紧。搂紧。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终于,大树生命的血管被扼断了,大树的爱情熄灭了,汉子般的挺拔与刚烈画上句号了。而后,大树用一段朽木在大森林里为人类和自然留下了一篇沉痛的遗言。
九九年十月五日晨
由于是凌晨四点就开始离开宿营地,向元宝山主峰进军,周遭白茫茫的一片,看着以为是雾,近了听着是烟,闻着似乎是雨,直到攀上山巅才知是软玉温香的云,而且是一片片流云,我知道,这就是人们传说中的云海了。
一片一片的云,在晨光中滚动。若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让人扑朔迷离,心旌摇荡,挣奋,叹为观止。慢慢地,白云流到我的怀中。一缕缕温柔柔的触角,抚摸我的肌肤,真有“荡胸生层云”之憾;温柔宁溢,清新而神秘。蓝天、白云、晨风。宛若一幅绝妙的山水画。那一瞬间,我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动征服了。
此刻的山景更显旖旎了。不远处,有人惊呼太阳跳出云海的壮观。
人间的纠纷,世事的烦琐,肉体的疲乏,心胸的淤积,眨眼之间,随风远遁了。
这时这刻,我觉得周围静得出奇,广袤的天地之间,唯有那来自时间之外的云,那千姿百态的云,悠悠晃晃。来去无定。
我不禁微合双目,身子也轻飘飘的,仿佛也随白云而流浪,融进蓝天深处。透明的清风丝丝沁人我透明的灵魂,在云里翱翔,穿梭,我逼真地感到脚下生风,腋下生了双翼,稍不留神,便会化成流云,随风飘,羽化登仙……
就这样,有生以来第一次读着云海,只不知读懂了没有。许是半懂不懂吧?它像一条老河流过我的面前,而成为一个深邃的谜,却又给予我丰富的情思与悟性。
我爱云海。
我爱启示的云海。
我爱它能卷能舒,能升能落,能浮能沉,我更爱它的淡泊澄澈。
真是别有“天地非人间”,看来这云海是锁人肉眼的。到忘我之境。却只是让你惊鸿一瞥,这可真是一次难能的邂逅,我隐隐担忧,我这不可救药的重量增添,会使这栖凤游鹤的仙境突然陷落。郑板桥挥云写下:“花开花落僧贫富,云去云来客往还,”再次提醒我本是客,我已到了该还的时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