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杏姑就听龟奴报告了一个极坏的消息,县法院要向妓院开刀,布告帖满了柳荫路和莲塘路整个大鸡笼地盘,标语满墙的条文是:
照得秦楼楚馆,规章早已明颁;
各宜遵守制度,不许窝藏汉奸;
查有无证刁妇,敢于窝藏汉奸;
不准伤害风化,而且影响治安;
特此恺切布告,限期申报候勘;
倘仍顽忽政令,军法决不姑宽!
活见鬼!昨夜打枪戒严喊抓土匪,今日又喊抓汉奸,全他娘的虚张声势!
勾栏妓院有什么汉奸?杏姑很气愤,但又很害怕。欧阳松是在春柳院附近挨的是黑枪。县法院早已放出风声:凶徒匪类借花街柳巷为保护色,柳州大鸡笼地带的每处妓院都是藏污纳垢之所。万一检查到院里,如何应付?
如同狂犬病流行成灾,春柳院失去往日的喧闹笙。石丽香、小银等一班姑娘,中断了花厅练唱的例行规定。
姬贵不再奔前跑后,吆五喝六,而是龟缩在卧房抽闷烟。
龟奴、仆妇愁眉苦脸,显出一副神不守舍的抑郁。
金凤呢?她在干什么?想到金凤,杏姑顿觉怅然若失。本来,杏姑指望金凤大病初愈后,为春柳院重振旗鼓,痛痛快快地捞一宗“外水” 。然而,雀战的第一个晚上,街头意外响起了枪声,使得客人们心绪不宁,坐立不安,哪里还能尽兴而散?
好事难再。金凤只答应做一回。若非变生突然,人心惶惶,她可能离院而去。
人心都是肉长的。母女之情,毕竟使杏姑不无挂牵。她怀着难以名状的心情,走进金凤的房子里。
临窗的条几上,一炬香袅袅飘飞。金凤全神贯注,伏案挥毫。
杏姑屏息以待。
好一会,金凤挥写毕,才把笔搁下。
“凤儿。”杏姑这才踱近前去。
金凤回眸,喊了一声:“妈。”这一声叫得好低、好轻、好勉强。
杏姑怅然,心头一阵苦涩。这是一种无法弥补的失落,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她那呆滞无神的目光,麻麻木木地落在案几上。
案几上一纸笺,墨迹淋漓。杏姑认出来了,笺上抄的是南宋张炎的《解连环*狐雁》。
金凤唤了一声妈之后,再没说第二句话。
母女二人各想着各的心事。
缄默,空前的均衡,平如砥,直如绳。
突然龟奴进来一声惊叫:“妈妈,大事不好了!”
杏姑惊回首:“发生了什么事?”
“县法院的汤法官带领着一班警察,冲这里来了!”
龟奴的话未落音,前院已传来凶暴的喝斥声、皮靴叩地的撞击声。
“天啦!”杏姑茫然无主,却不得不向前院走去。
汤法官带领的一班人马,已聚集在花厅。
闻讯先赶到的姬贵,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挨个敬烟。
汤法官一反往日嫖院的轻浮,满脸严肃:“别来这套!”一挥手,打落了姬贵敬来的“哈德门”卷烟。
“长官请务必赏脸……”姬贵头上冒汗,心里打鼓,战兢兢抽出一支烟再次想递过去。
“妈的,不要不识相!”汤法官鼓着眼睛绷着脸,腮帮子的肉狰狞地抖动了一下。
姬贵进退两难,却见杏姑赶到,赶紧呶呶嘴,示意“来者不善”。
杏姑毕竟老辣。她也是“柳江上的麻雀─见过几个风浪了”。她懂得这号所谓公事公办,往往雷声大,雨点小,愈稀泥软蛋就愈倒血霉。所以,她不卑不亢,从从容容来了个投石问路:“法官大人,久违了!不知今日戎装入户,所为何事?”
汤法官猪婆眼一瞪,八字胡一翘:“本法官也知春柳院开办有年,但上有政令,下必执行。有没有执照?”
“有!”杏姑答得坚决,姬贵行动得速捷,很快寻来了执照。
汤法官装模作样地验看了一番,沉声吐出四个字:“缴税没有?”
杏姑连忙叫姬贵又寻来税票,双手捧着呈上:“请长官过目。”
汤法官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近日留了哪些客人?”
“这个……”杏姑有些犹豫。
“快说!”站立两厢的四名警察大枪一抬,似古代官府衙门的差役唱起堂威。
杏姑努力从脸上挤出几丝笑容:“爷们也是老相识了,还不清楚我这春柳院的底细?银凤一走,客人光顾少,我这掌本坐坛的还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强撑门面……”
“本法官问的是:近日留了哪些客人?”汤法官特别强调了“近日”二字。
杏姑茫然,“近日”实在不好理解呀!是说留了张三、李四、王二麻,还是说留了赵七、钱六、孙五旦?
“妈的,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汤法官鼻子哼了哼,“昨天夜里,满城几十家妓院,不就数你们春柳院客人最多么?安!”
“哎呀!大人是说我院昨夜‘雀战’呀?”杏姑习惯地双手一拍,“有这事,有这事!
她扳动指头,如数家珍。
的确,来院赴约的客人都是柳州街上有头脸的人物──绸布庄的申总经理、西帮的刘大老板、县署庶务科老吏员、钱太太、李少爷、还有……
她正待喋喋不休地数下去,汤法官已是一声断喝:“放肆!本法官要问的是破坏抗战的汉奸,形迹可疑的匪类,谁叫你念这些消食经!”
杏姑脸色大变:“昨夜来的客人都有名有姓,都是我院发请柬邀来的,没有一个不法之徒啊!”
“胡说!”汤法官气势汹汹,手指头差点戳到了杏姑的脸上。“花街柳巷。历来鱼龙混杂,你居然一口焦干,你有几个脑袋担保?”
“我?”杏姑嘴一张,半晌没有合拢。
汤法官一跺脚:“搜!给我搜!”
四名警察眼早红了,手早痒了,巴不得一声令下,如狼似虎地分头忙开了。
杏姑在哭:“冤枉啊,黑天冤枉啊!”
姬贵在喊:“长官,你们不能呀!请高抬贵手吧!”
龟奴、仆妇们像被妖邪使了定身法,一个个呆若木鸡。
大院里的每一处房间,都在承接浩劫。
乒乓!
匡啷!
彭冬!
噪响,阵阵传来,十级飓风的威力也相形见拙。
接着是粗暴的吆喝、哀绝的哭泣。
春柳院白天不接客,押上来的全是院子里的姑娘。
搜查前,四名警察的衣袋干干瘪瘪。出来后,身上一个个鼓鼓囊囊。
被押上来的姑娘中有金凤,汤法官注意到了她,两只猪婆眼越鼓越大:都说花魁娘子上了前线,原来是虚晃一枪,临阵私逃。”
倏忽间,他想起前番初访春柳院受到的冷遇,暗暗咬牙:“妈的,那阵子你好大的架子,招呼都不打!你妹子陪客不睡觉,拿个小银烂货搪塞我!哼,也有今日。天赐良机,天赐良机啊!”
金凤也看出汤法官不怀好意,猛地打了一个寒噤。
汤法官闪电般侧过身子,手指着杏姑大声喝骂:“你个娼妇养的老骚婆,竟敢明目张胆破坏抗战,如今事实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杏姑莫明所以,急得痛哭流涕:“法官大人,你说话要积点德呀!小妇人即使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目无法纪,自讨苦吃呀!”
“住口!”汤法官指着金凤,恶狠狠地说,“花魁娘子不是前线劳军去了吗?嘿嘿,私自跑回来接客,该当何‘罪?”
杏姑一听,以为汤法官误认,急忙分辩:“她不是──”
“她不是?”汤法官冷笑一声:“你说花魁娘子不是开小差回来的?那好,拿前线作战指挥部的证明来!”
众警察挤眉弄眼,怪腔怪调地附和:“拿呀!”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金凤再也不能保持沉默:“法官先生,小女子的确不是花魁娘子,上前线劳军的是胞妹银凤。”
“嘻嘻”好圆润的嗓子,比画眉子叫得还好听。
汤法官心旌的摇摇,语气明显缓和:“花魁娘子,你还抵赖什么?”
杏姑忍耐不住,再次大叫:“法官大人,她真是我的大女儿金凤呀!”
“放屁!”汤法官跨则一步,咄咄逼人。
“就算你说的不假,她的户口呢?她的身份呢?”
汤法官问一句,进一步。
他好不得意,踱到金凤面前:“怎么样?没有话说了吧?哈哈!”
金凤实在看不惯汤法官这副骄横跋扈的丑态,愤怒使她忘记了处境险恶:“法官先生实在才智过人,可惜睫毛下少了样东西!”
汤法官兴头上来不及细细品味,脱口而出:“少了什么东西?”
“有眼无珠!”
“妈的,臭婊子,你竟敢戏弄我!”汤法官脸膛涨得像猪肝,“把她带下去,老子要单独审讯!”
两名警察扑近前,推推搡搡,把金凤拥到花厅外一间空房。
石丽香一直没有作声,见状心里暗暗焦急:“金凤姑娘会要遭殃……”
小银吓得眼也直了,瑟瑟发起抖来。
汤法官向厅里两名警察交代了几句,腆起肚子转出厅外。
杏姑猛地一声嚎啕,接着崽哇肉哇地数起来。
一名警察拨拉着枪栓:“号丧?再嚎老子枪毙你!”
哭嚷戛然而止。
花厅里一怎寂静,寂静得如死水一潭。
于是,厅外押着金凤的那间房子里。传过来的声音格外刺耳。
争吵。
对骂。
一声怪叫,紧接着一声闷哼。
皮鞋沓沓。
先前推搡金凤的两名警察回到了花厅,满脸淫邪的奸笑。
石丽香心一沉,不顾一切地往厅外冲去。
然而,横过来的两支枪杆阻住了去路:“小骚货,想找死呀!”
石丽香厉声大叫:“不要拦着我,让我去看看金凤姑娘!”
“去你娘的!”一名警察倒过枪杆,朝石丽香腰部砸去。
“丽香姐!”小银惊叫着扑过来,使劲拉起倒在地上的石丽香。
“谁在捣乱?安!”汤法官双手系着外衣钮扣,从厅外走进来。
他那右手腕一上,有一道血痕。
一名警察用枪尖指着石丽香:“就是她!
汤法官定睛端详了石丽香几分秒钟,牙帮一紧:“带走!”
哭声阵阵。
靴声橐橐。
幢幢魔影,终于在花厅消逝。
杏姑哭叫着向厅外的空房奔去。
小银和几位姑娘也跟着涌过去。
“凤儿!凤儿呀!”杏姑奔进屋子,顿时被眼前的惨象震慑住了。
金凤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头发散乱,衣衫撕得七零八落。
小银含泪拉过被子,掩住她赤裸的下身 ……
脚步匆匆。进来的是屠龙、屈蛟。
杏姑哀伤的招呼:“二位大爷!”
“哇呀呀,我们来迟了!”屠龙向床上的 金凤看了一眼,猛一挥手,“走!”
小银望着他们来去匆匆的身影,心里默祝:“二位好汉,要为你们的‘银凤七妹’雪恨啊!"
不远的巷口,隐隐飘来一阵凄清哀怨的二胡声,似长空雁 唳,似巫峡猿啼……
“《秋雨梧桐》?”杏姑全身一震,“瞎老头,他、他寻来了?”
躺在床上的金凤,昏迷中动了一下。
马蹄得得。
在麻石板铺成的路面上,蹄声格外响亮,沉重。一名英俊魁伟的军官骑在枣红马上。
他是张剑虹。
这次,趁着战斗的间隙,他特地请假回来。
此刻,他两道剑眉拧得高高,挑着无穷的愤怒和痛苦。
他先去县政府大院,文县长竟避而不见。还是隐翁认出了他,悄悄向他透露了欧阳松重伤住院,生命垂危的讯息。他火速赶到医院,面临的竟是与欧阳松惨然抉别!
纵马如飞。
张剑虹的双眸,射出了可怕的凶光,两行痛泪,夺眶而出。
他又一次产生了无法遏止的冲动,心里有一种发狂的感觉。欧阳松堂堂县署秘书长,竟会惨遭暗害,这凶手是谁?该找谁去打听……
忽然,几声枪响,杂着疯狂的喊叫。
他跳下马,将缰绳随便往一棵树上缠了几圈,方知自己所处的位置已是黄竹巷。
青天白日,大街上居然人迹稀少。游目四顾,他发现两个灰衣人急急逃窜。凭着丰富的作战经验,他迅速判断出这两人将要逃奔的路线。他闪电般抽出手枪,狸猫般纵跃了一段路面,隐身于一个冷僻的巷口。
脚步声越来越近。叫喊声愈来愈高:“抓凶手!抓凶手!”
当两名灰衣人闪出巷口,张剑虹枪一举:“站住!”
两名灰衣人大惊失色,停止了奔跑。
“啊,张公子”一名灰衣人叫出了声。
张剑虹也觉得似曾相识:“你是──”
“我是‘通程老么’屠龙啊,他是屈蛟。” 说话的灰衣人惧意全消,“我们大拐子时常惦记你。”
张剑虹点点头:“发生了什么事?”
屠龙摇摇手:“等下再谈。”
张剑虹会意,朝两人作了个隐蔽的手势,走出巷口,朝方向相反的一个小巷打了一枪。
一群警察提着长枪蜂涌而至。为首的是个胖得像肥猪一样的警长,他看了看张剑虹肩章上的杠杠星星,顿时人也矮了一截:“长官!”
张剑虹摆出官威:“一班饭桶!世界上有像你们这样抓凶手的吗?磨磨蹭蹭的,还不快滚!”
“不是,”警长似乎很委屈,“我们追到这里……”
“废话!人朝那边跑了。”张剑虹枪一抬,吓得这位警长一连退了三步。
官大一级,犹如泰山压顶。他在张剑虹面前是条虫,但在下属面前却是条龙。转过身,他立刻变得凶神恶煞:“他娘的,站着吹北风呀,追!”
靴声橐橐,踏起一路灰尘。
张剑虹傲然一笑,还枪入套。
屠龙、屈蛟已闻声而出。
屠龙说:“你不来柳州,我们也要马上捎急信给你!”
“哦!”张剑虹预感到事非寻常,脸色严峻,“什么事?二位快说。”
屠龙抬手抹了抹额前的汗珠……
半个小时之前。
他俩抄近路追到了县法院,在附近的一家民房屋顶上守候。
不一会,猎物就在视野中出现了。汤法官大模大样走在前头,四名警察押着石丽香随后相跟。
屈蛟掂了掂手里的短枪,面有为难之色。他们要打的只是汤法官,倘枪声一响,误伤了石丽香怎么办?
屠龙与屈蛟干这种营生不是一次了,两人一直配合得很默契。屠龙想了想,小声说:“ 不用枪,用刀。”
洪门弟子,谁没有几手绝招?屠龙的飞刀苦练多年,已是炉火纯青,随心所欲,百步取人从未失手过。
一百步,到底是近距离,有暴露自身目标的危险。但是这时候,也只有豁出去才能达到目的。
当汤法官进入飞刀的射程之内,屠龙拿出了两把小刀,一手一把。
荆轲刺秦王只有一把。一击不中,他只能引颈受戮。屠龙比荆轲高明,他发出的是连环飞刀。
嗖!嗖!
两线银光,挟着劲风飞去,居高临下,更是非同凡响!汤法官只来得及惨叫半声,便仰天栽倒。一刀戮进眉心,一刀深入喉管。
四名警察的嘴巴,一瞬间张得像铜盆。及至悠悠清醒,其中一名警察吹响了警笛。
县法院的警察一齐出动了,有的为了壮胆,朝天放了几枪。枪声,惊散了过往行人,使得屠龙和屈蛟的身影在搜索圈中特别突出……
至此,屈蛟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刺杀汤放平,是因为他杀了欧阳松。欧阳松是秘密的地下党员,是中共在柳州抗日的主要负责人。所以,我们要杀掉汤放平为共产党报仇、为百姓报仇。另外汤放平还奸污了‘银凤七妹’。”
“银凤七妹?”
“是的。银凤七妹是大拐子在桂平西山搭救的一名姑娘,大拐子说她与公子有莫大关系。”屠龙在一旁解释。
张剑虹眼瞪圆了:“她是不是叫金凤?”
“不错。”
“汤放平这凶神还与文县长一在欧阳松的住房查到了欧阳松的真正身份:“中共抗日根据地柳州联络处处长”。同时,还在欧阳松的住宅发现了中共领导人毛泽东、周总来等人签发的文件。”
张剑虹听到这里,默默地脱下军帽,为他能有这位共产党的好兄弟而庄严地哀悼。
而后,张剑虹转身就跑,寻着拴马的地方,急急解开了缰绳。
“张公子!你去哪里?”
“春柳院!”
回话声飘过来的时候,人和马已绝尘而去。
春柳院门口。
佘继业搀着石丽香蹒跚而至。
院子里传出阵阵啜泣,夹杂着杏姑的哭喊:“金凤!凤儿啊!”
石丽香腰上挨过一枪托,痛楚难禁。她是在汤法官遇刺的当口,趁乱逃脱的。半道上幸逢佘继业扶助,一步一挨到这里。
听到院里传出的哭声,石丽香十分焦急:“快,快扶我进去!”
佘继业右手使劲托着石丽香腰部,几乎是半抱半架。
院子里冲出一个瞎老头,左手上的胡琴琴弦断了一根,右手拿着马尾弓乱舞,边走边喊:“凤儿!我的凤儿!”
与此同时,巷口闪出一匹红鬃枣骝马。
佘继业听到马蹄声,急回头,认出马上的军官:“张公子!”
石丽香点点头,翻身下马,大步迎向瞎老头:“老伯!金凤怎么啦?”
瞎老头正是郭敬山。
那日,金凤在山道被抢,老人呼天抢地。
烟鬼和两名警察只抢金凤。他们听汤法官日夜叨念“花魁娘子”,想着的是邀功请赏,谁去管他的死活。
郭敬山哀痛欲绝,昏厥过去。他被好心的农家救起。破碎的心,怎么装得下太多的思念、太多的哀愁、太多的悲苦?半个月后,他挣扎着告别好心收留的农家,开始了流浪生涯,他的只有一把古老的胡琴。
琴声,日日夜夜在指尖流泻,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打动了许多人心?换来了多少眼泪?凭着尚未全聋的耳朵,他听到了金凤在春柳院柬邀“雀战”的消息。然而,千辛万苦地找来,得到的却是一堆令人心碎的失望!
“金凤,她走了!她不会回到我的身边了!”郭敬山狂叫:“我没有眼睛,我看不到她!天老爷,你有眼睛,你知道她去了哪里?你回答我!回答我!”
他神经错乱,直履踉跄,突然向前猛跑了几步,头重重地撞在墙上。
“啊!”他惨叫一声,跌到在地。
眼见老人受伤,张剑虹快步奔过去轻轻抱起他,将负伤的头搁在自己的肘弯里。
“郭老伯!郭老伯!”任凭张剑虹如何呼喊,郭敬山已再也不能回答。
他气绝身亡了。
张剑虹双眼泛红,猛地搁下尸体,野马似的奔进院子。
佘继业扶着石丽香,望着死去的郭敬山, 眼里噙着泪水……
花厅里,杏姑在抽泣,姬贵在干嚎,龟奴仆妇早走得不见踪影。
张剑虹戟指着杏姑:“说!金凤在哪里?”
“她……”杏姑木然地抬起头。
“不说?”张剑虹唰地拔出手枪。
旁边的姬贵腿一软,跪下了:“张公子,不,张长官!你、你老千万别动枪,金凤姑娘刚才还在房里……”“哪一间?”
“银凤住过的那间。”
“哼!”张剑虹转身就走,“便宜了你们这对狗男女!”
待张剑虹走开,姬贵一跃而起拉住杏姑:“我俩快避一避!”
“完了!”杏姑万念俱灰,一声哀叹。
她想起了卧房衣柜里,藏着的那包用来毒老鼠的砒霜。
“走吧,再迟就来不及了,姓张的会杀回马枪啊!”姬贵边催边朝大门口走去。
杏姑望着他那丧家犬似的模样,牙一咬,朝自己的卧房挪动了脚步……
栖凤阁。
张剑虹推门而入,早已人去楼空。
他脑袋像要爆裂,心头涌起狂躁。“金凤!你在哪里?”他大吼一声。
香房凌乱,张开的锦匣,倒地的箱笼,地下页页诗笺……
这是暴虐留下的痕迹。
他弯腰一页页拾起被铁蹄践踏过的诗笺。
他读到了那首《解连环.狐雁》词。
啊!“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
啊!“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
今生今世,难道重见已无缘?
还有呢?他一页页地读下去,竟都是些古人诗句的摘录:
“小迭红笺书恨字,与奴方便寄卿卿。”
“试析一枝含万恨,分明说与梦中人。”
“一别怀万恨,起坐为不宁。”
“自知心里恨……”
恨、恨、恨!
不,这是刻骨铭心的爱难以渲泄,才用了反语修辞格!
张剑虹热泪狂涌,喃喃自语:“金凤,金凤……”
睹物思情,他把与金凤相识之后,所发生的大小事情,每个生活细节,甚至她的每一个微小动作,都仔细地在心上过滤……
一切似乎就在昨天,而今天什么都不存在了,像突然之间消逝,又像根本没有发生过。
如果没有这些手迹,他真要把它当作一个梦。
一年以前,他照样是一个人,但没有感觉到孤苦。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觉得形单影只,如果金凤找不回来,他真不知道自己能否鼓起在世间继续生活的勇气 ……
他仓惶无主地打量着四周,仿佛这里就是他们新婚时的小屋,那甜甜的微笑,那热切的呼唤,似乎就在眼前,就在耳边。
“张公子!”
张剑虹缓缓回过头,唤他的是小银姑娘。
“你快去找!快去……找!”小银倚着门喘息地说,“先前见金凤姐出去,叫她她不
应,我开后门追了一程,她几乎是一路小跑,我没追上。好像她是朝柳候祠方向去了。”
“真的?谢谢你!”张剑虹飞快地跑出了春柳院。
他忘了饥渴,忘了疲累。
幸好,枣骝马仍在原地踏步。张剑虹纵上马背,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枣骝马长嘶一声,载着主人如飞而去。
房屋在闪退,街道缩小,罗池庙已闪入张剑虹眼帘。
近了,近了,愈临近柳侯祠,他的心情愈急切。
滚鞍下马。
祠门紧闭,不见一个人影。张剑虹上前,叩动门环。许久没有动静,他再用力,依然没有反应。
这就怪了,难道是一座空祠?
“长官,行行好,打发几个铜板吧!”一个可邻巴巴的声音。张剑虹低头一看,只见阶基上坐着一个乞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来。这个乞丐是当年的黄大少爷。
张剑虹一边从袋里掏钱,一边问讯:“这里有人么?”
“人?我坐在这里大半天了,没见到有什么人。”黄大少爷有气无力地说。
张剑虹抓了一把零钱给他:“你见到这里来过一位女人没有?”
黄大少爷伸手接过钱,突地双目大睁,伸手一指:“你看,罗池边站着个女人!”
张剑虹心儿狂跳,顺势望去,赤紫色的罗池岸边,果然停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白衣如雪,分外耀眼。
他不由打了个寒噤。她是金凤!她是金凤啊!她为什么面对脚下的深潭?
张剑虹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三步并作两步,边跑边喊:“金凤!金凤!我来了!”
他不喊,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白衣女子听到喊声,纵身一跃,眨眼扑进了柳侯祠边的罗池。
“金凤!金凤啊!”
天地在旋转,湖水在呜咽,张剑虹悲愤的呼喊久久回荡、回荡……
一片浮云,掩去了日光,浩渺的水面,突呈黝暗,老天似乎也不忍看这人间最凄惨的一幕。
梦,彻底地破灭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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