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柳院少了花魁娘子银凤,好比戏班子被挖走了撑台子的红角,上座率急剧下降。
连日来,杏姑龟缩在行院深处,愁眉不展,外面一概事务均给姬贵应酬。
谁不知道,走了一批上前线,去哪里找来新手?俊俏女孩难觅,而培养一个红姑娘更是难而又难。大户人家的女儿,是掌上明珠,千金小姐,若非突遭惨祸,哪个做父母的忍心让女儿沦落为娼?良家女子,一般都勤劳朴实,即便家境苦寒,大多能靠手指工夫挣钱糊口,万不得已而身入青楼的,毕竟缺乏文化素养,调教数年,充其只能与石丽香、小银之流比肩而已。像银凤这样色艺双绝的“花魁娘子”,柳州街上能寻出几个?
比来数去,杏姑想起了失踪的金凤。作为母亲,她应该感到负疚。然而,“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开妓院算不得一口风光的职业,但起码一条,那就是要过上流生活。
吃有鸡、鱼、肉。
穿有线、罗、绸。
箱笼里有金、银、玉。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着那穷酸秀才郭敬山,还不是红薯粥、酸菜汤、西北风?
今日晴来明日雨,哪有文章锅内煮?当汉子的养不活老婆,辜负了五尺五。凡人不图现在,总得考虑将来。杏姑从来就不认为自己弃夫私逃,有什么道义上的不对,反觉得郭敬山欠了她的债。强盗有强盗的逻辑,刁妇有刁妇的道理。
此刻,她念念不忘的只是金凤。这并非出自于母女之情,而是贪欲织成的意念。因为,金凤是一朵鲜花,能使蝶迷蜂醉。因为,金凤是一颗明珠,能使青楼生色。
当她的思想从万花筒般的梦幻里回到现实,只能是一声悲叹,万种凄凉。
咳!香巢依旧,凤去楼空……
正在怅然若失之际,忽听得花厅传来莺声呖呖,笑语哗哗──
“银凤姐真神气,真英武。”
“她是副团长呢。”
“别尽往好处想,上前线劳国可不是什么美差事,留不留得命回来还很难说!”
“丽香姐说的有道理,前线只是打了胜仗,日本人的军队还很多很多。倘若再交火,飞机呀,大炮呀,机关枪呀,轰的轰,炸的炸,我的妈呀!能检条命回来,就算苍天保佑,托祖宗的洪福了。”
“唉,不管怎么说,银凤姐到底比我们姊妹强,她自由。”
杏姑这才记起,今天是战地服务团启程的日子,石丽香、小银等一班姑娘结伴告假,一大早就赶去给银凤送行,现在大概都回来了。
一种失落感袭上心头,杏姑的眼角潮润了。银凤跟她进了春柳院后,这些年为她挣了多少金钱哪!
门外,一声大叫:“不好啦!”
像有一把无形的快剪飞来,突然绞断了纷乱的思绪,她惊得心往上冲:“挨刀的你叫什么?”
“是、是这么回事……”闯门报讯的姬贵脸色煞白,“圈子大爷又、又来了!”
天!这班洪门哥们,谁招着你啦?谁惹着你啦?上回在这里捞了便宜,吃滑了嘴哟!你当老娘的钱天上有落,地下有冒,又来“打秋风”呀?
杏姑越想越气,脸上像罩了一层霜:“来了多少人?”
“只来了两个人。”
杏姑心里踏实了许多:“走,随老娘去看看!”
两个彪形大汉,在前堂似乎等得焦躁,甩着膀子踱来踱去。是吉是凶?杏姑虽然一时把握不住,但也打消了顾虑。她从那两名大汉的表情已看出并非恶意。
“嘻嘻!”她跨进厅堂,先笑了两声。
笑声引起了回应,两名大汉的视线一齐转向了她。“你是杏姑吧,我们大拐子命我二人找你。”
杏姑满面春风:“出动二位大驾,真是不好意思。有什么吩咐,请坐下来说。”她白了一眼姬贵,“还站着发什么呆?泡茶!”
一名大汉十分干脆:“不用客套,在下屈蛟,这位屠龙,奉了大拐子之命,给你们院里送宝贝来了。”
话音刚落,叫屠龙的汉子亮开了铜钟般的嗓子:“抬进来!”
一乘暖轿轻轻巧巧地抬进了厅堂。
两名轿夫落好轿子后,迅速退到一旁。屈蛟走上去把轿帘一掀,对杏姑说:“轿里这位姑娘,你知道是谁?”
杏姑匆匆一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乖乖!她是金凤,她是金凤啊!
几个月的光景,她变得好憔悴:原来姣美的脸庞上,失去了青春的红晕,两颗瞳仁此刻半睁半闭,周围蒙上了一圈暗青……
“她病了?”杏姑脱口而出。
屠龙点点头:“正是。这姑娘可是大拐子与他一位朋友救下来的,你必须立即送医诊治,不得延误。过些日子,大拐子还要亲自来看,她若有个山高水低,惟你是问。”
杏姑高兴已极,诺诺连声。反正,这桩买卖不会赔本,谦卑一点,又待何妨?
等到屠龙、屈蛟一干人离去,杏姑命仆妇将金凤抬入银凤住过的那间卧房──栖凤阁。
石丽香、小银等一班姊妹听到消息,结伴前来探视,却被姬贵在门口挡住:“金凤姑娘有病,你们进来干什么。”
杏姑自有主张。她一生信鬼信神不信医,认为金凤的病主要是劳碌奔波,受了惊吓所致。于是,傍晚派人请来一位大号黄叫化的“流教”巫师。
黄叫化名不虚传:一头乱蓬蓬的长发纷披肩头,身穿一件百孔千疮的破长衫,足踏一双油泥斑斑的烂草鞋。尤其那副尊容,至少三个月没有洗过,一刀子刮得下四两灰尘。然而,黄叫化驱邪捉鬼的本事,柳州街上没有一个人表示怀疑。
此际,他摇摇摆摆进了厅堂,吩咐下人在香案前起“叫化流离师祖公”的牌位,摆上贡品三牲酒礼,外加一大碗堆得尖如山峰的白米饭。然后,面对牌位三跪九叩,口中念念有词:
气酒头,香片茶,
有鱼有肉有蛋汤。
白米饭,大碗装,
启请师父降坛场。
杏姑等人在旁边屏息恭听,可是十遍念过,毫无动静。
“这个鬼太厉害了!”黄叫化臭汗满额,“师父还未请到。”
“这……”杏姑一咬牙,加了两只大封包放在香案上。“法师慈悲,千万救救我女儿。”
黄叫化瞄了一下封包,故作沉吟:“罢,我只好拿出绝招,不图来世转人身。”
重布置,再张罗。
新煮的二斗米白饭,分成七七四十九碗装满,热气腾腾。七七四十九支红烛一齐点燃,在案台上光焰闪闪。
黄叫化咕嘟嘟喝了一壶老酒,赤膊上场,磕一个响头,念一句咒语。捱到半夜,他突然怪叫一声:“师父休怪无礼,弟子操你祖宗八代娘!”边骂边脱得一丝不挂,连翻三个空心筋头,手拿两只缺了后跟 的烂草鞋,猛一个流星赶月凌空抛起,旋即仰天狂笑。“师父,你也真是张果老的驴子,牵起不走,骑起倒得行,请你不到骂你到!”
堂下阶前,拥来看驱邪的姑娘仆妇,眼见黄叫化赤条条地作法,莫不咂嘴伸舌。
咒也念了千万遍,骂也骂了百十声。黄叫化重新穿好衣服,拖上烂鞋,跪到案前掏出一把锋利的剃头刀,狠狠在自己的舌头当中一划。
“我的妈!”众人发出一声惊叫。
血!殷红的血滴下黄叫化的舌头,滴入事先准备好的“法水”碗里……
“喝下这碗人血法水,三天必有奇效。”黄叫化收了法坛,又向杏姑叮嘱了一些禁忌,这才抄起香案上三只封包,在啼晓的鸡声中“驾起王元帅火轮车”如飞而去。
这样的“人血法水”,闻着也恶心,金凤昏昏沉沉中一抬手,将仆妇端着的碗扫落地下,打成两半。
“人血法水”荡然无存。可怜的仆妇挨了一顿暴打,还被罚去半年佣金。
术法子不可久玩,黄叫化也不会做回笼买卖。杏姑无奈,又派人用重金去沙塘镇礼聘茅山教极富盛名的黄叶法师。
黄叶法师童颜鹤发,三绺长须,俨然仙风道骨,神采飘扬。捉鬼的派头也与众不同,他率领四个门徒刚到春柳院门首,即抽出五支牛角,嘟嘟吹得震天动地,令人听了毛骨悚然。
一进屋,他就四处巡视,指东划西,不住摇头晃脑,连说:“阴气太重,有鬼,有鬼……”
杏姑跟前跑后,越听越惊惶。她最担心,最恐惧的是,金凤被恶鬼缠身不得解救,自己落个人财两空。
“主家。”黄叶法师巡视已毕,“你速速派人到小南码头,挑一担新鲜河水平,本法师好作‘量海’之用。”
春柳院到小南码头来回至少要二十分钟
杏姑有些犹豫:“我家缸里有水……”
“不行!”黄叶法师斩钉截铁:“你大概不知这码头的典故,待本法师说个来龙去脉。”
小南码头下的柳江,直通北海龙宫,元朝末年,陈友惊挥师至此,因不曾祭祀北海神钟,打下的半壁江山,才被大明王朱元璋一统全收。迄今,苏州传统乐器厂,每年都要派一艘“五舱子”船下柳州,趁星斗落尽,旭日未升之时,到这里“偷”去河水为乐器“开声”。所有出厂的锣钹弦管,经这柳江水点泣,声音就特别响亮纯正。上辈人作过试验,这个码头挑的河水,比起其它码头挑的河水来,每担重三斤。
在历史,有传说,教人不信也得信。杏姑只好点头照办。
待得河水挑到,黄叶法师舀了四瓢水,然后在厅堂按四角分放,命四位高徒各据一方,自个在中央一个“涅磐座”,闭目念念有词:然后,画了一碗“神水”,叫杏姑给金凤喝下。
翌日傍黑,坛场布置已毕,黄叶师徒五人换了法衣,开始升坛作法。
黄叶法师仗九环七星剑当众立定,四弟子各手持师刀,四方环绕,直摇得震耳欲聋。
这些天,金凤只是进些粥水,适才被杏姑命人抬到这法坛一角,早被响声惊醒。睁眼顾盼。不禁哑然失笑。
忽然,黄叶法师一声暴喝:“启请北海龙宫神水!”
姬贵一直在前院照顾,但这捧献神水用不得阴人(女人),只得勉为其难,捧上一铜盆小南头挑来的新鲜水献到家前。
黄叶法师插剑入坛,左手挂剑比划,右手点燃三张黄纸向水上一拂,顿时满盆火起。
众人惊疑之间,只听得黄叶法师兴奋地大叫:“造化!造化!此乃茅山祖师爷的三昧真火,今借来一烧邪气,二增福气。”
一团火焰在他手上跳跃,飞快地在众人头上晃照,所有在场的人,无不惊奇。霎时,大大小小的封包抛向坛中。
火焰渐熄,异香隐约钻入了每个人的鼻孔。黄叶法师洗手焚香,叫坛下呈上五色纸,剪出五个三寸三分长的人形,用新毛笔画上鬼脸,再把小小的“审鬼台”升得与蜡烛一般高矮。
闹腾了一阵子,他把插在坛上的剑一抽,威风凛凛地凌空挥去,而左手却不失时机地抓起“五雷天心令尺”向案上一拍!
一刹那,黄红蓝白黑五张纸鬼,冉冉腾空而起。
四弟子一手摇响师刀,一手张网捉鬼,早已扑住了四只,另一只白鬼却乘风飞上了对面屋檐。
黄叶法师持剑戟指:“小鬼哪里逃!”忙命杏姑搭来楼梯,他飞身上去取下纸鬼,啐了一口,装进火柴盒里。“借仗孙大圣威力镇住,恶鬼万动不复。”其余四鬼,分别装进小瓷坛里,一律贴上“太上老君”封条,加盖“灵宝大法师”关防。
捉鬼的煞有介事,看捉鬼的目瞪口呆。法事结束,杏姑少不得盛筵款待。
黄叶法师酒足饭饱,向杏姑郑重嘱咐道:
“魔煞已退,本法师言出法随,打得包票。只是令媛外伤五鬼,内损三焦,必须速送大医院治疗,方可保平安无事。”
“这鬼──”杏姑还想寻根究底。
黄叶法师哈哈一笑:“天机不可泄漏。”
所谓“天机”,直到他仙逝多年后,他的一名弟子才和盘托出:──“定心神水”是他在水里下了少许安眠药。“水上起神火”,是他预先在水中撒了一撮樟脑粉。“纸鬼飞逃”,是把抵鬼涂上阳起石等药济,使之在烛光下(或太阳下)遇热升腾。
黄叶法师骗人钱财,却不肯误人性命,嘱咐杏姑速将病人送往医院,这算是他存心仁厚之处。
杏姑将金凤送进医院后,一个星期即康复如常。
眼见女儿“亭亭玉立,燕婉如春”,杏姑在肚里暗暗打起了算盘……
送别银凤,欧阳松快快回返县署。他谢绝了特地赶来接他的轿子,独自迈着细碎的步子往回走。银凤的倩影,银凤的笑靥,还有昨夜的歌声,不时在心头闪现、萦绕。
不错,“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他不能不关心银凤的安危。
她去的地方是敌我对峙的疆场。那里,没有花香鸟语,只有金戈铁马;没有蝶舞蜂飞,只有弹雨枪林!生与死的距离,往往只在毫发之间。
可是在这民族危亡的时候,身为一位地下的共产党员,怎能沉溺于“儿女情长”患得患失呢?他决然抹了一下飘到额前的头发,大踏步向前走去。
笃、笃、笃……拐杖点地的声音,愈来愈近。
“先生,行行好!”乞求声在欧阳松身边响起,使他犹豫地停下了脚步。
一个断了一条腿的残废。欧阳松很快认出来了,他是南园钱庄小老板──黄大少爷。
哦,一个人的潦倒落拓,竟可以改变他的整个命运和形象。今天的黄大少爷身上,哪里还能找出昔日颐指气使的影子?那一头又脏又乱浑似鸡窝的头发,那一脸又臭又厚的呢垢,令人觉得他好像刚从地狱的阴沟里爬出来。而跛了的那只左脚,由于治疗不及时,已萎缩得如同芦苇杆般粗细,被一条烂棉裤草草捆扎着。
大概,黄大少爷也认出了欧阳松,慌乱地把个脑袋垂下去,恨不得藏进腿间的缝隙里。
他害怕!他欺负过银凤。而银凤的真正相好,却是眼前他乞望施舍的人──堂堂县府秘书长欧阳松!
过度的紧张,会产生一种颤栗。黄大少爷终于筛糠似的摇晃起来,直到扑通一声栽倒地上。欧阳松丢下几个铜板。像一只饿怕了的野狗,黄大少爷疯狂地在地下搜索着,抓挠着……
欧阳松皱了皱眉,转身走了。
回到县政府,他泡了一杯浓茶,闷闷地在办公室里坐下,他想静一静脑子,再考虑哪些事急着要。然而,有人打破了他的平静。
推门而入的是老吏员──隐翁。
欧阳松微感错愕:“老先生,您找我?”
“嘿嘿,秘书长。”隐翁满脸堆笑,“文县长派我来给您送点东西。”
“噢?”
“文县长认为前段开展抗日募捐活动,县署上下,同心协力,尽职尽责,才使工作圆满结束。所以,决定从中抽取部分捐款,给大家发点辛苦费,权当慰劳。”说到这里,隐翁从身上摸出个大红封包,轻轻放在欧阳松的办公桌子上。“努,这是你的一份。”
“哦?”欧阳松嘴角微微抽动。
隐翁有些惶恐:“秘书长……”
“哼、哼!”欧阳松脸色由红变紫,爆发出几声狂笑。“哈,哈,哈……”
“这,这,这……”隐翁惊惧交加,无所适从。他毕竟只是走卒一类人物,要发怒,要泄愤,总不能冲着他吧。
平静下来,欧阳松已有了主见:“劳累了,老先生请回吧。”
隐翁道声“告辞”,忧心忡忡地走了。
欧阳松拆开封包,赫然三张一千块大洋的支票。他一拳砸在桌上:“混帐东西,竟敢侵吞抗日捐款!不行,这件事一定要捅出去,让民众来审判这班蟊贼!”
他想到的第一个联系人,便是妇女会的理事长易玉蓉。那回开联席会议,听说易玉蓉不肯随波逐流,愤而退席,欧阳松好生敬佩。他相信:这位易理事长,不失为柳州城独一无二的富有正义感的女界代表。
说干就干。欧阳松奔出县署,叫了一辆黄包车。
易玉蓉住在斜阳巷。这巷子虽然偏僻、冷寂,但很有些名气。
此刻,易玉蓉在家正捧着一本《雷雨》,无聊在翻阅。从她那微蹙的眉间,不难看出她的心并不在书,而在考虑另外的问题。
她已进入不惑之年。两绺细密密的鱼尾纹,悄悄爬上了眼角。
唉,干了十多年的妇女工作,她第一次感到厌倦、失望。想当年,辛亥革命一声雷,震沸了多少青年的热血?作为大家闺秀的她,在同盟会员表哥的影响下,才十四、五岁就凭着一股激情,投身到了时代的洪流之中。
宣传。鼓动。
奔走。呼吁。
一队队觉醒的姐妹,在她的策动下,走出了家庭,走向了社会。然而,“国父”孙中山逝世之后,三民主义革命却越来越使人困惑。
黑暗的官场,龌龊的政治。尤其,值此倭寇入侵,国难当头,县府宫吏却醉生梦死,拥妓狂歌!
──革命尚未成功。
──同志仍须努力。
为何努力?为何努力?为何努力?
易玉蓉直觉得胸膛上像压了块大石头──堵得慌!
苦闷,彷徨,使她产生了躲避现实的思想,这段时期一直深居简出,闭门谢管。
出乎意料的是,闭门谢客客偏来。堂堂的县府秘书欧阳松,居然找上门来,固执地向门房宣称:“不见不走。”
易玉蓉考虑良久,缍向门房挥挥手:“请他进来。”
“是。”门房唯唯而退。
俄顷,欧阳松大步而入,一见易玉蓉不冷不热的态度,嘲谑地一笑:“好个理事长,真会在家享清福哟!”
“看茶。”易玉蓉向佣人唤了一声,这才不卑不亢向欧阳松回敬道:“秘书长乃本县的大贵人,大忙人,历来对女界很少过问,今日大驾光临,但不知有何见教?”
心急喝不得热稀饭。对于易玉蓉近来的心境,欧阳松并非毫无了解。一个热情日渐冷却的女人,要让她的热情燃烧起来,如果首先施以猛火,肯定会事半功倍。最好的方法是耐下心来,慢慢敲打,对症下药,然后达到“激将”的目的。
他接过佣人递来的一杯茶,右手悠亲地揭起杯盖,很老练地沿着杯沿捺了捺了,又徐徐盖严。
“理事长,俗话说‘出门看天色,进门观颜色’,我看你精神恍惚,似乎心事重重呀!莫非妇联工作近来事事掣肘,使你不太开心么?”
分明是“王顾左右而言他”!易玉蓉素来聪明,岂有不知?但问话的毕竟是县府要员,她也不好回避:“女界的情况,秘书长也该有所风闻吧。原当秘书的先生是我先生,他已升任省城,我自然‘夫荣妻贵’,风风光光唱了辞别歌,另外几位,不是先生的贤内助,便是老板的智多星,哪里还顾及此间庶务?不过挂个空街罢了。我成了弧家寡人,能力有限,一只鸭婆打不出几路水,何必自寻烦恼?”
“那是。”欧阳松深表同情,“如此说来,女界昔日之精英,而今多不理朝中大事?”
“话虽这么说,你们县署也早该过问一下,总不该全怨女界同仁不争气吧。文县长开起会来,口口声声要均衡男女逆差,可实际呢?装聋作哑,口是心非,‘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易玉蓉说着说着,牵动胸中怨气,忍不住发起牢骚。
欧阳松依然不动声色:“理事长也不要怨天尤人,此一时,彼一时嘛。不过谈到平衡男女逆差,文县长固然有言行不一之嫌,但理事长也有不周之处,譬如那次联席会议上平你不是置大局而不顾拂袖而去么?”
几句话戳到痛处,易玉蓉顿时脸色大变,情绪愈加激动起来。
“秘书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也久闻你倜傥不群,为政清廉,不失为国家栋梁,当此吏风日下,你竟然随声附和,和官场腐败人物一个鼻孔出气!你完全明白,堂堂联席会议拥妓狂歌,醉生梦死,是属何种影响的问题。你也完全明白,我含愤退席,无非是表示个人的不满和愤慨。可是,你──你太令人失望了!”
易玉蓉实在说不下去了,一手扶着额头,跌坐在座椅上。
好一个热血女人!
欧阳松心潮澎湃,不能自己,好半晌才镇静下来:“易理事长,冷静些,看你为这点小事就气成这个模样,要是还有比这更大的导闻,你岂不要气个半死不活?”
易玉蓉睁圆了两只杏眼。
四目相对,仿佛进行一场无言的交锋。
易玉蓉把欧阳松上下审视一遍,似乎在重新认识一个人,包括外形、内心,乃至气质,良知。
“嘿,嘿!”两声冷笑过后,她终于讥讽地打破了沉默。“秘书长先生,所谓小事你都漠然置之,谈何大事?只要能保住个人头上的乌纱,手中的饭碗,你就阿陀弥佛,谢天谢地了,何必装腔作势,故意耸人听闻呢。”
请将不如激将。欧阳松处心积累,就是本着这个宗旨。他脸色严峻,态度恳切:“理事长,本人此次登门拜府,绝非想开什么玩笑,寻什么消遣,确实有重要情况奉告,并希望得到你的理解和支持。”
“请讲。”易玉蓉将信将疑。
“假如我告诉你,县府有人侵吞抗日捐款,私下瓜分……”
易玉蓉从座椅上弹起来:“什么?你说什么?”
欧阳松一字一顿:“我是说,民众募集的抗日捐款,一部分落入了政府官员的腰包!”
“啊!侵吞捐款,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易玉蓉始则吃惊,呐呐自语,随后不大相信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相信,但这是铁铸一般的事实。”欧阳松咬咬牙,将带来的封包掷在身边的桌子上。“你看看这个就会明白,这决不是空穴来风。”
一个小小的县署秘书长,每月能拿多少薪水?易玉蓉盯着三千元支票,豁然明白:这是笔不折不扣的横财!
“谁主张这样私分?”
“县长文有德!”
“利令智昏啊!”易玉蓉愤怒中夹着悲哀。
“我们的政府让这样的蛀虫把持,真是国家的不幸,民族的灾难!难秘书长,亲话少说,对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孤军无法取胜,我就想借重要理事长的力量。”
“你的意思是──”
“向社会公开,唤起全城民众,向这班奸究鸣鼓而攻之!”
“对!就这么办。”
同气相求,同声相应。两人隔着桌子,敞开心扉,越谈越兴奋,越谈越融洽。
突然,激越的歌声从里屋传出:
“前进,中国的青年!
挺战,中国的青年!
中国恰像暴风雨中的破船。
我们要认识今日的危险,
用一切力量,
争取胜利的明天!
我们要以一当十,
以百当千,
我们没有退后,
只有向前……
影片《青年进行曲》主题歌。田汉作词,冼星海谱写的曲子。
“谁在唱?”欧阳松情绪顿被感染。“对不起,孩子在读书,期考完了呆在家里,半大不小的,整天只知道唱呀唱!”易玉蓉歉然地解释,又扭头对里屋斥道:“真不懂事,妈和客人谈话,知道么?”
歌声戛然而止。
话题继续,仿佛激战前夕的指挥员,正在酝酿着一个向邪恶势力发动总攻击的战役计划。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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