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柳院花厅。
杏姑如同热锅上蚂蚁,急得团团转。刚才,县府的老相好钱议员特地向她通风报信:组织战地服务团赴前线劳军千真万确,银凤姑娘已内定入选,将以副团长身份率领春柳院的14个姐妹赴前线演出。
杏姑乍闻此讯,好比五雷轰顶!她仿佛做了一个恶梦,梦见箱笼的金钱珠宝,瞅眼间化作了水,哗哗地往外流泻。
不行,银凤走不得!她走了,春柳院的招牌将变得暗淡无光,生意将从此一落千丈。何况,这劳军演出纯属义务公差,县府决不会给任何报酬。再者,前线激战方酣,弹雨枪林,谁能保证不出三长两短?假如人死了,到哪里去领身价银?
钱!钱!钱!银凤是摇钱树,是聚宝盆。
杏姑胡思乱想,千怨万恨,一齐集中到银凤身上,不由得咬牙切齿。
就是她,扮演梁红玉大出风头,弄得倾城皆知。若不然这次赴前线慰问演出,岂会铁定入选?
就是她,三番两次给县太爷难堪,动不动语含讥讽。若不然衙门里有把保护伞,能不逍遥自在。
杏姑越思越气,觉得无论如何,绝不能把个钱匣子拱手交出。眉头一皱,她猛然有了主意。
脚步声声,姬贵领着银凤进来了。
杏姑阴沉着脸,冷冷瞅定银凤:“你倒是玩得清闲哪!”
“妈!”银凤莫明所以,委屈地辩解,“你老事先批了假嘛。”
“好啦!你也不要强嘴,老娘料想你已看到了《柳州日报》出的号外,有什么想法呀?嗯?”
银凤毫不掩饰:“前方打了仗,匹夫有责呗。”
“匹夫有责?”杏姑加重了语气,“县府要你和姐妹们参加战地服务团,你打算怎么办!”
“我觉得这是义不容辞的事。你老的意思呢?”
杏姑嘿嘿一笑:“废话!你想走,我怎么敢留?到时候政府安上个‘破坏抗战’的罪名,老娘这院子岂不就砸了?你放心,老娘也不是糊涂虫。从现在起,你老老实实呆在香房里,养足精神准备上路。即使来了客人指名会你,老娘给你挡驾!”
“妈!”银凤感觉杏姑今日一反常态,言不由衷,似乎暗藏着某种阴谋,心中未免有些忐忑不安。
姬贵早走上前来,拍拍银凤的肩膀,边劝边推:“乘孩子,回房歇息去吧,到时县府来人,我们会放你出去的。”
银凤满腹狐疑地挪动了脚步。
杏姑与姬贵咬了阵耳朵,话音很低,如苍蝇打架。
姬贵连连点头,领命而去。
杏姑独坐花厅,静候佳音,粉脸上不时掠过一丝奸猾的笑纹。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姬贵喜滋滋地赶回来了。
“事情办得顺手?”
“没问题。黄老爷高兴极了,当即同意预付五千大洋,待好事成就,再补付余下的一半。”
“轿子?”
“已在后门等候。”
“钱议员请到了吧?”
“马上就到。”
两人正说得紧凑,却见厅口疏帘一掀,钱议员已迈着四方步进来了。
杏姑赶紧迎上:“老相好,这次出动大驾,真不好意思。”
“嘻嘻!”这钱议员年近半百,色胆犹雄,伸手在杏姑脸庞上拧了一把:“你我十来年交情,小事一桩,何足挂齿?只是今晚你可得好好慰劳我哟!”
姬贵谄媚地弯腰拱手:“钱议员,请厅内用茶。”
钱议员摆了摆手:“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上带我去见银凤姑娘。”
曲廊。香房。
县府的人来得这么快,银凤颇感意外,但站在面前的确确实实是堂堂议员,面孔很熟,恐怕见过不只一次两次了。
钱议员老练得很,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事:“银凤姑娘,你赶紧收拾一下,立即随我去县府,欧阳秘书长正等你研究关于前线劳军的事呢。”
银凤一闻,顿时容光焕发。她太想见到欧阳松了。
杏姑开始假戏真做:“银凤呀,你叫妈妈如何割舍得下呀!这些年来,妈妈不曾亏待你,你怎么忍心一走了之呀!女儿呀……”一把鼻涕一把泪。
姬贵也装出一副愁苦万状的嘴脸。
银凤慌忙跪倒:“妈,干爸,二老教养之恩,我是不会忘记的,这次去前线劳军,只要能够平安回来,我一定在二老身边。”
钱议员做好做歹,劝了这个,又拉那个,忙乱了一阵,总算风平浪静。
春柳院后门。
银凤尚未上轿,疑惑地问:“为什么要走后门?”
姬贵诡秘地笑了笑:“咳,你还不知道,客人们听说你即将远行,哪个不想抢时间和你纠缠一会?为减少罗嗦,还是走后门稳妥些。”
“唔。”银凤一矮身,钻进了轿门。
厚厚的轿帘垂挂下来,隔断了外面的世界。银凤坐在轿内,感觉轿夫走得很快、很急。按照到县府的路线,这轿子应该经过喧嚷的市井,繁华的街道。然而,四周很静,偶尔响起老妪的唠叨,顽童的嘻闹。
噢,为何听不到白日的尘嚣?她心里蓦然。涌起这个问号,掀开轿帘一看,才知轿子一直在冷寂的巷弄行进。方向截然相反,不是去县政府,而是往北门外而去,轿外已是雷王庙,再往前走,不远处就是雀儿山了。
她从轿子里出来,已置身南园钱庄总经理黄仲之老板的别墅。
那个可恶的县府官员呢?没容她细想,两名健妇一左一右挟住了她。
黄仲之来了,笑得满脸皱纹打折:“嗬,银凤姑娘到啦,上次想娶石丽香姑娘,遇上了那老乞婆捣蛋,好事不成,如今,花魁娘子上门,比丽香姑娘可强上十倍啦。哈哈!”
“苦瓜太太”上月已经病逝,黄仲之再无任何顾忌,不免得意忘形。
“老色鬼!老混蛋!”事到其间,银凤也豁出去了。“你诡计多端,设置骗局,居心不良,姑娘决不从你!”
黄仲之颔下短须一翘:“不受抬举!老子出了钱,懂吗,一万块大洋!他五指箕张,狂舞着逼向银凤。
一万块大洋,这不是笔小数目!银凤听石丽香说过上次与杏姑在这里谈判的情景。至此,已豁然明白:杏姑抢在她参加战地服务团之前,同黄仲之达成了这桩卑鄙的交易。
她斜睨着黄仲之,心情复杂,说不出是可气,可笑,还是可鄙、可怜。
沉默,本是无言的反抗,但黄仲之却把银凤的沉默,认作屈服的表现。
银凤想,与其硬顶,不如软磨。既然县府决定她参加战地服务团,欧阳松不可能不来春柳院。拖过一时是一时。
她转颜为笑,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黄总经理,我妈妈既然作了主,小女子也无可奈何。只是洞房花烛,人生仅仅一回,您如怜惜我,至少该看个日子吧!”
“好,爽快!我答应你。”黄仲之随手拿起桌上一本历书翻了翻,“明天就是黄道吉日,我就多等一夜罢。”
银凤被送往楼上一间雅室,形同幽禁。她喝退仆妇,把门掩紧,不禁双手合十:“老天保佑欧阳松快来呀。”
其实,银凤念叨祷祝之际,欧阳松已率领两名县府办事员进了春柳院。
作贼心虚,杏姑支吾其词。
姬贵张惶失措。
欧阳松不得不摊牌:“组织战地服务团去前线劳军,不仅人同此心,而且受到李宗仁的赞许。谁对抗政府的决定,谁就是自讨苦吃。快说!银凤姑娘哪里去了?”
姬贵慑于威势,张嘴正欲吐露实情,却被杏姑眼色制止:“秘书长,老身并不是不知王法,怎敢抗拒上峰的命令?干这倚门卖笑的买卖,谁不知道要当差纳税?只是你要找的银凤姑娘,她已被人赎身从良,老身管得着么?秘书长知书达礼,总不能强人所难吧。”
哦,居然反唇相讥,以进为退。
欧阳松目光炯炯,正颜厉色:“好吧,事实真如你所言,我无话可讲。不过,我们要检查一下银凤姑娘的屋子。”
杏姑与姬贵对视一眼,如释重负。
银凤的房间,布置摆设一如往常,几件化妆品随意搁在梳妆台上,似乎主人刚刚用过后,来不及收检。看来姑娘是匆忙出走的。
他记起初访春柳院时,杏姑曾亲口说过,南园钱庄的黄总经理出价一万块大洋,想买她作妾。如果银凤真的从良了,这等艳事足可轰动全城,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呢?
莫非是杏姑勾结黄总经理通同作祟?意念及此,欧阳松向两名随员一挥手:“走!”
鹧鸪江,雀儿山别墅。
日渐西沉,周围愈加清静,而银凤却在为保护自己的贞操,进行着激烈的拚搏!她万万没有想到:破门而入的竟是黄大少爷!一时,她几乎急得语无伦次:“你来干什么?你、你出去!”
黄大少爷满嘴酒气,但神智非常清醒。他那淫邪的双眼,将银凤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一张本不难看的脸笑得变了形。
银凤稍许镇定,再次喝斥:“黄大少爷,你不出去,我就喊你老子来教训你!”
“我老子?”黄大少爷歪歪斜斜地逼近银凤,嘴里喷出令人恶心的酒臭,“他醉了,管不着我了。来吧,我的乖乖,我的美人……”
银凤后退了几步。
“嘻嘻嘻!”黄大少爷淫笑着,两只手臂张开,像一把无形的网撒开来。
这间卧室面积本来就不大,回旋的余地越来越少。
银凤已被逼向一隅。情急间,她抓过床头柜上的一把小茶壶,狠狠掷过去。黄大少爷头一偏,茶壶砸在墙上,砰地一声碎了。
银凤趁隙转到另一角。
大概,黄大少爷经历此类场面不止一次,他总是用身子背对着房门,防止猎物逃跑。
一只古色古香的花瓶,转瞬又和茶壶一样,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银凤也不过凭藉毁灭这屋子里所有无生命的家什,来赢取一点点至关紧要的时间。
不管怎样,决不能听天由命,任其宰割。她的心跳得厉害,她的气出得 急促。
一般而言,女人毕竟斗不过男人。黄大少爷的两只手,如同两条毒蛇,终于把她的腰肢紧紧箍住。可怜的银凤,早已精疲力竭,刹那间失去了知觉……黄大少爷喘着粗气,将她抱上床,两只魔爪肆意地撕扯着她的衣衫,触摸向那两团丰满的乳峰。
“彭彭彭!”有人敲门。
黄大少爷一惊:“谁?”
“欧阳松。”
哎呀!黄大少爷酒意顿时醒了三分,连忙放开银凤,打开窗户跳下去跑了。
“篷!”房门被撞开了。
“通─哎哟!”是黄大少爷跳楼坠地的响声和惨叫声。
欧阳松扑向银凤:“银凤姑娘,醒醒,醒醒!”边说边为她扣拢散开的衣扣。
“啊?是你!欧阳,你终于来了!银凤不过一时气急攻心,才突然昏厥的。此际见了日夜思念的恋人,两颗泪珠夺眶而出。
欧阳松掏出手绢,为银凤轻轻拭泪:”银凤,你受惊了。”
“欧阳!”银凤从床上坐起来,“没有什么,幸亏你及时赶来。”
爱的甘露,能够治愈一切心灵创伤。
“报告秘书长!”一名随员跨进门来,“黄仲之的酒已经醒了,他家大少爷摔断了一条腿,都在楼下大厅等候发落。”
欧阳松威严的命令:“统统押往县法院,按破坏抗战罪裁处。”
“是。”随员应声出去。
银凤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伏在欧阳松胸前啜泣。
“别伤心,银凤姑娘。”欧阳松用右手托起她的下腭,柔声抚慰,“从今天起,你自由了,你已是战地服务团的一员,你将用自己的才能和智慧,去为神圣的抗战事业作出贡献。”
窗外。
夕阳如火,烧红了鹧鸪江的芳草。
银凤从那四合的暮色中,依稀看到了自己的新起点,第一次开怀地笑了。
政府大院一角。
抗战服务团的旗帜,在寒风里呼呼飘扬。这里,荟萃了全城第一流的名花、艺妓、坤角及各界派出的优秀代表。
前线劳军,非比寻常。为了使演出的剧目达到高质量、高水平,银凤和团员们日以继夜排练不懈。
与往昔相比,银凤好似换了一个人,浑身焕发出青春的活力,俊俏的面庞上老是旋着舒心的笑靥。
是的,她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不再强颜欢笑,仰人鼻息。
不再锁步香房,愁肠百结。
不再忍辱含悲,担惊受怕。
况且,恶人们一个个有了报应。从《柳州日报》上,她看到了一则大快人心的消息──
南园钱庄总经理黄仲之猎艳不成,徒遣笑柄,被县法院以破坏抗战罪罚款一万大洋,娶保开释,数日后因破产吞服鸦片暴毙。其子已成终身残疾……
紧张排练之余,银凤便会想起失踪的姐姐,想起春柳院的姊妹仍有少数人何年何月她们才能脱离苦海见青天呢?
时光如贼,常在人不知不觉中偷偷地溜,溜……
明天,战地服务团将踏上征程。县政府的风流科长担任团长。银凤被委任为副团长。很遗憾,欧阳松不能随同前往,他有他的任务。
夜幕低垂。
银凤凭窗遥望着满天寒星,思绪被晚风牵扯向一间灯火荧荧的小屋,小屋里有她的希望她的憧憬。
欧阳松,他在忙什么呢?是在批阅公函,还是在起草文件?是在抚卷沉吟,还是在挥笔题咏?
“红袖添香夜读书。”
银凤陷入了痴想:要是自己在他身旁,如此寒夜,当为他泡一杯热茶,或者冲一杯咖啡……一念之痴,她猛觉双颊热辣辣的, 该不是羞臊烧起的红晕吧。
少女的春情,如酒。亦如雨后的青山,浓浓的,翠深几层,情深几层。
冥冥遐想之际,浑不知对面小屋的灯火已经熄灭。
“吱呀”一声,欧阳松已推门而入。
窗外,星光淡淡。
屋里,灯晕朦朦。
在星光与灯晕交错掩映下,他们的眉间脸上愈见辉煌。是幸福的流溢,是相知的愉悦,是甜蜜的躁动。尘世间,情人的眼睛里究竟有多少丰富的内涵?秤难称,尺难量。他俩就这么默默地对视着,仿佛天地间什么也不存在,什么也没发生,只有心与心的叩撞,意与意的沟通。
终于,欧阳松上前抓住她一只纤纤小手:“银凤,我们好好谈谈。”
银凤温顺地点点头,像一只羔羊。
欧阳松说:“这些天来,你们赶排什么节目,练得很苦吧?”
“我们排练的《蔡锷与小凤仙》很顺手,我主演一代名妓小凤仙,她为了支持护国军首领蔡锷革命,支持孙中山讨伐袁世凯,把中国护国革命运动进行到底。小凤仙走出了青楼,与蔡锷大将军双双成婚,完成心中的志愿”银凤的话里充满了舒畅。
欧阳松盯着她略呈疲惫的面孔:“你瘦多了。”
“是吗?”银凤含糊地应了一声,头一低,顺势伏向欧阳松宽阔的前胸。
欧阳松把她揽在怀里,右手缓缓地摩挲着柔软的青丝。叉开的手指,像梳子徐徐移动,一上一下,很轻很轻,指缝间流淌出万缕柔情。银凤醉悠悠的,恍惚来到像伊甸园,摇红的花,泛绿的草,唱歌的鸟,活脱脱衬出奇妙的仙境. ……
情在萌发、奔突,很快形成爆发的一瞬。欧阳松双手捧起她的脸庞──呵!太迷人了,鹅蛋形的脸庞上,挑花晕在翻涌,在扩散,好鲜好红的一轮太阳!他浑身的血液加剧了流动,博动的心房加快了频率,充塞脑海的只有狂喜!他把那轮鲜红的太阳捧到了唇边,如磁石吸铁,粘得又牢又紧。
夜渐深。
带着几分颤栗,几分羞怯,银凤从那温热的怀抱里款款抬起头,似燕子呢喃:“欧阳,你不会嫌弃我微贱的出身吧?”
“怎么会呢?”欧阳松微喟一声,眼睛亮亮的。“你以为能当县府秘书长的人,出身一定高贵吗?”
银凤抬起头又低垂下去,嘴儿讷讷:“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银凤,坐下来吧。”欧阳松把银凤扶到一张凳子上,自己也坐了下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关于我的家世。”
这,对银凤来说,一直是个谜。她扑闪着眼睛,竖起了耳朵。
欧阳松的开头语和说书艺人一样:“很多很多年以前……”
宜州府龙江边的一个小镇──怀远镇。
一条正街,夹道几十户人家,站在街头,一眼可以望穿街尾。有一天,这里忽然卷起一场风暴,起因是北京的小皇帝被赶下了龙廷。
街上,有人在吼,有人在嚷:
“他娘的,造反罗!”
“改朝换代哟!”
“还留什么狗尾巴?剪他娘!”
一呼百应。
“剪辫子”很快成为一项拥护革命的运动。不分士农工商,不管贫富贵贱,一些思想激进的青壮汉子,乱哄哄操起了剪刀。
剪!自己,给亲属,给朋友。
剪!向来客,向行人,向一切顽固派。
闹翻了天,闹翻了地,连往日温和的龙江也变得怒涛滚滚。
那是一个气候萧飒的午后。
小镇的街上,走来了一位面容清瘦的外乡小老头,年约五十来岁,身高最多四尺五左右。他外穿青布对襟大褂,灰色扎头裤子,脚上蹬一双千层底布鞋,右肩上斜背一个蓝包袱,一条略呈灰白的长辫子拖在脑后,走起路来一甩一甩。
忽然,斜巷里响起了一声吆喝:“站住!”
他惊奇,但收住了脚步。人生地不熟的,没有结什么怨隙,也没有欠什么债务,难道违反了什么乡规民约。他等待着解释。但是,他错了!两个龙精虎猛的汉子跳过来,一个抓住他后脑勺的辫子,另一个流星赶月般伸出剪刀一按。“咔嚓”一声,凑根儿断了。
他气白了脸,大叫:“你、你们……”
回答他的一声狂笑,几声揶愉。
“老头子,革命啦,造反啦,懂不懂?”
“哈哈,看你行路辛苦,给你减轻些负担,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也许是赶路劳累,也许是体力不支,也许是突遭袭击,也许是痰火攻心,他身子一歪,扑倒在地。
“装死!”
“耍赖!”
那两个汉子指着地下的老头骂骂咧咧,嘟嘟嚷嚷地扬长而去。
看热闹的围了一圈又一圈,叹息者有之,同情者有之,但大多数人的态度麻木不仁,甚至幸灾乐祸。
唉!中国人的此类劣根性,或者说是惰性,已经延续了一代又一代,还要延续到什么时候才能遏止呢?幸好在芸芸众生,有一个挑桔子卖的后生动了恻隐心肠。他把一担桔子托了熟人代管,旋即分开包围的人丛,从地下背起昏厥过去的外乡老头。
“嗬,做好事也有人。”
“顽固派,竟帮外乡佬……”
那后生只当没听见,一口气将小老头背到自己家里。
说是家,仅仅二间破屋,几样屈指可数的家具。他复姓欧阳,单名一个清字。祖上几代单传,到他手里,依然清贫如洗。他忙时给有钱人打短工,闲时做点水果生意,好在一个人一张嘴,总算能恬淡度日。
此际,他将小老头搁在床上,风急火急地弄了一碗姜汤。小老头只是一时气火堵塞,并无大病,喝下姜汤后很快神智如初。
“谢谢!”他朝后生点点头,又不禁悠悠太息。
欧阳清始料不及:自己对这老头的一点帮助,竟从此改变了未来的命运。
老头叫吴博贤,过去一直在桂林教书。此次风尘仆仆来怀远古镇,只缘受了友人重托,为其爱子专程来作短期辅导。
“咳!”吴博贤咳嗽一声,“小兄弟,我这般模样,怎好去为人师表?意欲在此地小住一个时期,等头发长深些再走,又恐给你太添麻烦了。”
欧阳清爽然一笑:“老人家不必客气,我家里也没什么人,巴不得你老作个伴呢。只是家境贫寒,招待不周。”
一老一少,越谈越投契,到后来均感相逢恨晚。
吴博贤见欧阳清少年老成,且又具有侠义一流的秉赋,深为赞赏。趁着闲暇,便教他读书习字,眼见日有进益,更教得尽心尽力了。
孟夫子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欧阳清善良正直,是个可造之才,吴博贤岂肯失之交臂?一个月以后,他劝说欧阳清拍卖了破屋和全部家什,开始了人生新的旅程。
吴博贤携着欧阳清到了桂林。
银凤听得津津有味:“这位吴老先生如今健在吗?那欧阳清是不是你的亲戚?”
欧阳松祟敬地回答:“吴老先生已仙逝多年,欧阳清便是家父。”
“哦!”
“家父在吴老先生的精心培育下,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在省城一家共产党的报馆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死于日军的枪口,我妈妈迫于生计,改行经商。由于老人家重然诺,讲信誉,事业取得了成功。”
银凤再次“哦”了一声。
万籁无声,寒夜的风挟着股股冷气,从窗外向屋子里渗透。银凤蓦地打了个寒噤。
“冷么?”欧阳松扶住她纤削的香肩。
“不,我只是想,我们相聚的时光不长了。 ”
怎么说出这样丧气的话?但愿这只是离别前的伤感,而非不祥的征兆!欧阳松不禁握住那双纤手,稍稍用力:“银凤,快乐些,振作起来,你应该对上前线充满信心!”
“有你在身旁,我就有力量去战胜一切艰难险阻!”
“啊?”欧阳松盯着她的脸,被她那虔诚的神色感动。“多谢你看重我。我要写几句话,不,一首歌词,给你鼓劲,为你壮行,让你时时刻刻感到,我们一直在一起,没有分离!”
银凤双睫涌动感激的泪花。
欧阳松在屋里找来纸笔,沉思了一会,伏案唰唰挥写着。
这是一首十六行的歌词:
星淡淡,
风潇潇,
女儿壮志拥旌旄。
前线劳军去,
惜别在今宵。
一曲骊歌,
十分浩气,
荆轲不及此情豪。
柳江长,
鹅山高,
故园回首路迢迢。
肝胆两相照,
报国共勉劳。
数行热泪,
一腔碧血,
汇入柳州抗日潮!
“银凤。”欧阳松见她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这只算得急就章,我实在来不及推敲、修饰。”
“好,写得太好了!”银凤眼睫上挂满了泪珠,灯光照映下更添了一种令人怜爱的姣媚。“我已把它谱上了曲子。”
“哦?!”欧阳松惊喜交迸。
写一首歌词这般快捷,已使人佩服之至,而给一首歌词谱曲只在潜移默化之间,岂不更令人匪夷所思?
银凤已轻轻地唱出了声。
抒情的旋律,洋溢着阳刚之气,悲壮之美。“数行热泪,一腔碧血,汇入神州抗日潮。……”两颗年轻的心,在同一节拍下跳动,激烈而和谐。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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