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政府大礼堂。
参加政团工商联扩大联席会议代表,三三两两,谈笑入场。
这届会议扩大到最大范围。除党团参、军官转、农工商、教妇渔各界头面人物外,还有宗教名流、各会馆洪门老大、武术教头、老叫化头等知名角色。
注目会场,简直异彩纷呈,令人目不暇接。装头各具特色:西式头、光头、平头、牛心头……尽收眼底。戴帽的,各有千秋:礼帽、军帽、鸭舌帽、和尚帽、拿破仑帽、西瓜皮帽、六叶红顶帽、甚至酷署天的大草帽也来配合。其间,缀有印花布盘头,扎毛蓝布披肩等等,组成一幅奇妙无比的图案。倘使有丹青高手即兴写生,这幅官场风俗画,怕不流传千古?
更为惹人注意的是,妇联席上坐着一位姓易的理事长。她,青丝挂面短发,鬓间不插花铀,身着阴丹士林布棉旗袍,孤零零.阴沉沉地坐在那里,一任人浪喧嚣。置身于男士的包围圈里,她显得格外的卑微.渺小。正因为她是会场惟一的女代表,所以显得超人的触目。
文县长一眼就发现了她,不禁皱了皱眉。
他有他的“如意算盘”。
前天夜里,他花费千金在春柳院做花台,自思以一县之尊,姑娘们敢不投入怀抱,曲意奉承?
谁知捱到半夜,竟无一个美人殷勤留宿。尤其那位“花魁娘子”──银凤,居然一本正经地“陪客”!只使人闻些香气,餐些秀色,这不是故意撩拨么?她竟敢语言讥诮,当场顶撞,哗众取宠的胆子也太大了。
文县思来想去,闷闷不乐。于是,他枯坐书斋,百无聊赖地翻阅近期文牍。一则上峰指示,如蓝色的火苗,照亮了他模糊的浊眼。
妙哉!倘乘本届联席扩大会议的召开,授意亲己的一帮代表、委员们,就闭塞的男女社交问题提出各种大胆的提案,只要操纵通过,柳州古城不就会出现男女接触大开放的文明。文县长胸有成竹,愁云尽扫,当夜美美地睡了一觉。昨日上午,他即动员僚属分头活动,务必使各方人士整齐到会,不得缺席。
此际,会议伊始,想不到女界代表,只有易理事长这位孤家寡人。苦心的筹划,岂不会夭折中途?
好一个文县长,心里七上八下,脸上却声色不露。他从主席台走到妇联席,笑问:“易理事长,怎么贵会就来了你这位全权代表?”
易理事长见县太爷亲临垂问,忙微笑作答:“本会已发出通知,并分别走访敦促,但几位常委,不是要为先生的政务奔忙,就是要协助老板的商务活动,哪有闲工来开这个穷会?至于下面分会理事,或系家庭主妇,或为娘边闺女,没见过大世面,再者也身不由己,叫人有什么法子?”
“咳,咳!”文县长只好报以苦笑。会议照常进行。
商界的申总经理开了头炮:“诸位代表,为了体现男女平等,改变男子专政现象,会议代表首先应平衡一下男女逆差。因此,敝人主张邀请名花、坤角列席参加。”
话音乍落,全场轰动。易理事长霍的立起,愤然反对,:“申总经理的议案,可谓立异标新,用心良苦。但不知诸位是否想过,作为地方决策的法人,国难当头,各人身负民族兴亡重任,倘在这种神圣的大会上,公然挟妓寻欢,像什么话?传到老百的耳里,只怕会抽娘骂老子呢。”
“易理事长此言差矣。”站起说话的是县府王科长,“这次女代表如此寥寥,平衡男女比例,确有必要。申总经理的提议,很有道理。依敝人浅见,让名花、坤角列席;但不支堂费,不给表决权。所谓惠而不费,纯为活跃会场气氛,这又有何不可?”
早有一位老参议随声附和:“按古代朝会,天子舞八俏(每俏八人,六十四人组成的歌舞队),诸侯六俏,大夫四俏。而今会议邀请美人参加,伴以歌舞,是符合圣贤之礼的,何俱百姓不满?《管子集解》说得好:“是故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目下推行新生活运动,即本于此。”他见会场鸦雀无声,人人洗耳恭听,不觉神采飞扬,:“若说国难当头,查南宋初期,仅余半壁江山,残山剩水,不为不惨。但爱国词人辛弃疾所作的《水龙吟》一词中,不也有‘倩谁人唤取,红巾翠袖,挥英雄泪’的名句?”
“高!高!”
“说得好!好!”
嚷嚷声中,有怪叫怪笑的,有撮唇为哨的,有拍桌叫绝的,如盐撒油锅,石投静水。
易理事长怔住了,本身瘦削的刀条脸位得更长。她尚没有最后失望。她等待着文县长,这位大会主席的表态。
果然,大会主席文县长拍案一呼,会场渐趋肃静。尽管他说得慢条斯理,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性。他说:“代表们方才争论的焦点,主要是乐工、戏子、妓女能不能列席会议,而矛盾又集中在妓女身上。众所周知,工界各行业都信奉祖师爷,如缝纫奉轩辕,铁工奉老君,木工奉鲁班。乐妓有不有祖师爷?有!他们的祖师爷并不微贱,便是春秋时代辅佐齐桓公称霸的谋臣管仲管相国。”
“啊!”座上代表大感意外,一齐惊叹失声。
文县长颇有风度地扫视了台下一眼,继续往下说:“孔夫子对管仲是推祟备至的:”微管仲,吾其胡服左衽矣。“殊不知管老先生率中原诸侯百万雄师,南伐吴楚、北伐山戎之际,军中曾设女闾三百。女闾是什么?就是军妓!”
集思广益,最终少不得一锤定音。文县长说古之意,聪明的代表当然心领神会。
申总经理的议案顺利通过。易理事长只得忿忿退席,以示抗议。
说干就干,议案刚刚通过,人力车工会即派人调拨黄包车若干辆,往黄村及各戏班指名接客。出车人各自“差费”一吊二百文,误餐的另外供卤子面一碗。不到中午,应召的名花、坤角梳妆打扮,各自分乘黄包车欣然赴会。
会议至此,又是一番风光。
与会的委员、代表、名流,在珠光宝气、绿鬓红颜丛中,谈谈笑笑,兴高采烈。
县府餐厅,八仙桌横成行,竖成排。盛筵热气腾腾,更有美人入座陪酒,代表们挤挤跄跄,不亦乐乎。
既然来的各路代表形形色色,众生相自是集社会之大成。就餐前,有口诵“阿门”,在胸前划十字的;有手指天地,念叨“天上地下,惟吾独尊”的;还有大喊“善哉善哉,玄高穹上帝”的。
其中,有一位西来寺的大法师合掌高唱“阿弥陀佛”,高低不肯入席。他毕竟不同于济癫,敢抓起狗肉大嚼特嚼。
大会招待组,只得立刻从素食部调来一盆“麻淋捆鸡”,一盆“口蘑豆腐”,对他独席款待,洁樽上酒。
众人谦让入座,举杯互敬,加上美人银铃般的笑声,配合一些诮皮的小动作,确达到“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的境界了。谁还记得倭奴的太阳旗,正在千里之外狂舞?谁还记得前线的健儿们,正在堑壕饮露餐风?
在所有的名花坤角中,春柳院的银凤、石丽香分外惹人注目。
石丽香生性豪爽,且又有些侠义情肠,眼见另席的大法师自斟自饮,冷冷清清,便擎杯移步走近:“小女子借花献佛,陪人敬上一杯。”
“阿弥陀佛!”大法师忽得美人青睐,慌忙口宣佛号,端怀象征性地碰了碰,随即一饮而尽。
石丽香笑了,伸过筷子想夹点素菜再敬,却被大法师挥手止住:“女施主之箸沾了晕腥,不可造次,且让贫僧敬你。”说着,夹起一片卤鸡,轻轻送到石丽香面前。
入口清香,石丽香自觉受用极了,感到这法师别有情趣,索性在他对面坐下,款款劝酒。
出家人讲究缘法。若无缘法,即便人在咫尺,也不得相逢。参加会议是因,巧遇美人是果。或者我佛有灵,暗遣弟子前来度化这位女施主?
大法师空灵默想之中,似悟禅机之深奥。酒是低度碧绿酒。石丽香饮酒常醉,星眼微眄,桃腮泛晕。
大法师谈起“金刚磐若”, 谈起“妙法莲华”,再谈起如来佛祖的弟子迦莱尊者记录的“如我是闻”……石丽香居然听得如醉如痴。
娉婷美女,竟和大法师相知相得,这对许多爱吃花酒的老少爷们,的确是个谜。
曾在春柳院为科长解围,吟咏“香蕉诗”的老吏员,似乎反应更为迅捷。他早就注意到:花魁娘子虽在邻席陪酒,却显得心绪不宁,笑得极为勉强。
其实,银凤是因为酒席筵前少了欧阳松,才愀然不乐的。正当她思忖不解之时,有人拍了她香肩一下。
是一只保养得十分白净的手。
可惜。具有这手的人已过了大好年华,手背上点点寿斑,犹如松树皮一般。这个人,便是勇气陡增的老吏员。
银凤本待发作,但冲着他的年纪,还是忍下了。
老吏员摇头晃脑,极力做出一副斯文名宿风度。盯住银凤的粉脸,他搭讪地说:“银凤女吏,今日盛会重睹芳华,幸如之何!老朽久仰你色艺双绝,前番粉墨登场,所扮梁红玉真乃形神兼备,为此曾作诗诵。不知你是否在《柳州日报》副刊的《救亡周刊》上看过?”
银凤摇摇头:“很抱歉,不曾拜读。”
“哦。”老吏员怅然若失,不无遗憾地捋了捋胡须。“曹孟德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此际美人嘉会,百载难逢,老朽乘着酒兴,已吟成一律为赠,望姑娘斧正。”
他正待吟诵, 邻座几位爱好诗词的代表早嚷起来:“有纸有笔,写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
酒席筵前,要纸墨笔砚亦非难事,早有服务专人牛样去,马样回,准备熨贴了。
老吏员原为讨好银凤,本不想扩大影响,但事已至此,无可推辞,只得抓起羊毫悬肘而书,落笔第一句是:沦落风尘独自红。
刚待续写,忽觉脑际来风,一记响亮的耳光,拍在他的左颊。
老员吏不禁懵然。
邻座的文县长已看清是银凤放肆,他还记着她那夜出言冒犯,厉声喝斥:“殴打文人,成何体统?本县提倡男女平等,决不容忍侵权行为!”
银凤扮了一个鬼脸,嘻嘻笑道:“文县长,你既是政界英豪,又是文坛泰斗,当记得大师名句吧。“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说至此,手指隔度的石丽香和大法师, “红粉比丘,尚且未免有情,小女子亦无非逢场作戏,老先生尚不见怪,县长大人又何必介怀呢? ”
“这个……”文县长一时语塞,嘿嘿干笑几声了事。
他俩一问一答之间,老吏员已恢复常态:“银凤姑娘,你怎么一伸手就打我一个耳光?”
银凤嘻笑而答:“老先生深谙此道,原不须我饶舍。都说诗贵含蓄,开宗明义你就把我贬得一文不值,都我如何忍得?”
“嗯,有道理,有道理。”老吏员连连点头,沉吟有顷,提笔改了四个字,旋即续成一首七律:
谪落人间独自红,论名岂必与年同?
桃花片片春风里,杨柳依依夕照中。
睡起胭脂慵未洗,醉余酒汉味尤浓。
何当倩取丹青笔,万绿蓁蓁一点红。
银凤在旁默默玩味,嘴角一撇,忽地伸手一掴,又在老吏员的右颊上赏了一记!
老吏员做了几十年诗,何曾有过此等际遇?人老血衰,双颊却也泛起微红。不过,他不失风度,仍笑咪咪地说:”银凤姑娘,全诗还有何处不满意?”
银凤撒娇似的一笑:“很满意,后一掌算是谢礼。”
“哈哈哈!”文县长率先发笑,“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赏非赏,罚非罚,新鲜!新鲜!
银凤敛容正色:“在座的都高贤韵士,当知六朝文选有云:‘帐前微笑,涉想犹存;握里余香,迎风且歇’。这几句话是不胜惆怅之感吧?老先生今日受我两记,只要不洗脸,余香会经久不歇的呢。”
哄堂大笑,前仰后合。
一连数日,都没有见到欧阳松的影子。银凤的心情异常郁闷。端详着菱花镜里的容颜,她发现自己几天来明显的消瘦了。欧阳松的久违,使她想起许多事情。她想自己的家世,她想失踪的姐姐。思绪万千,剪不断,理还乱。
上午,是春柳院最清静的时分。银凤向杏姑告假:“打算到外面散一下,散散闷气。”
杏姑笑而不答。
院子里的摇钱树招摇过市,太平年月倒也罢了。现在正当战事紧急,人心浮动,倘有个好歹,岂不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杏姑默默不答,银凤只得再度垦求:“妈妈,你就让我出去一次吧。”
杏姑叹息一声“唉!三街六巷有什么好走的,我只担心有个三长两短……”
“妈妈,我不会出事的。”
杏姑见银凤执意要去,眉头一皱:“好吧为娘也知你近来情绪不好,今日天高气爽,你就到鱼峰山望城亭看看风景吧, 只是──”
“只是什么?”
“你要淡妆简从,不要过于打扮,免得招惹是非。”
“知道了。”银凤大喜过望,急忙回房更衣。
杏姑雇了一乘暖轿,向两名仆妇千叮万嘱务必早去早回。银凤闪入轿中。杏姑喝声:“起轿!”随着“咕咭、咕咭”之声,暖轿很快出了巷口。
望城亭在十丈危岩之上。若登临凭栏,令人胸襟开阔,豪兴激扬。
在望城亭下有座灵泉寺,全部结构是四根花岗石柱支起的一座吊楼。到这里来的香客,大多为欣赏自然风景,顺便进一炷香,给一些香钱与庙祝,却也皆大欢喜。
银凤一行停了轿,吩咐轿夫在道旁静候。
随同仆妇跟银凤一起进入灵泉寺。
神案前,大红帐上有“威灵显赫”的匾额;两边挂着金漆对联,案上立有王爷塑象,威仪十足,蟒袍玉带,不怒而威。
在香烟缭绕,明烛兰膏的光雾中,殿下的善男信女叩头如捣蒜,配合着鸣鞭擂鼓,打卦抽签,以及嘈杂的祈祷声,颇有物我两忘的境界。
身着灰色长袍的庙,默默停立陪伴, 但那双眼睛如流星似的睃来睃去。凡属服饰华贵的先生、太太,他发下的签挥子上,必印有香油一担或熟米一担的内容。那些愚钝的香客,纷纷认作王爷的批示,没有不当场折价兑现的。以银凤的慧质锦心,自然明白这纯粹是一种糊弄人的把戏。
既来之,则安之,她也顺手抽了一支签。
庙祝按签号发下一纸签批,几句韵文半文半白,模棱两可,无非“遇吉则知,逢凶可证” 之类的胡谄。银凤摸出一块银元,慢慢地放在庙祝准备的一只木盆里。
纤手如玉,莹光可鉴。庙祝猛觉得自己一遭走眼了。不然,一担香油钱是断乎走不了的。但希望并未完全落空,他还有最后一手。
“女施主留步。”他唤住银凤,陪笑介绍,“看你郁结眉间,定然还有不明之事。本庙附设测字,先生乃湖广闻名的肖半仙。倘有疑难,经他旁证博引,精辟分析,无有不灵验的。”
“是吗?”银凤将信将疑。
“出家人不打诳语。”
“那,也好。”银凤向随同的仆妇努努嘴,根据庙祝的指点,傍着岩边铁索扶手稳步而下。
测字处设在一个天然岩洞里。洞边对联入石逾寸,古朴遒劲:
伴暮鼓晨钟,避凄风苦雨;
看惊涛骇浪,有福地洞天。
几名香客正在请肖半仙测字。
银凤款展星眸,但见肖半仙年逾六旬,华发飘萧,面容清瘦,中等身材,穿一件泛白的旧蓝布长袍。
哪有什么神仙之态?分明像个屡试不第,落拓江湖的穷秀才!
一名香客从课篷上拈起一枚类似围棋子的小石片,翻过来,正面写有一个“卉”字。
在香客拈字的瞬间,肖半仙已把他的心态揣摩得八九不离十。
测字,无非是加减增删,借题发挥。肖半仙靠此营生,全凭胸中才学,嘴上功夫。他把那四季不离的折扇往左手一拍,呵呵大笑:“好字!好字!古文曰‘开岁发春兮,百卉含英’,此乃蓬勃之兆,依老朽看来,客官虽不能仕途得意,却可草野扬威。”
那香客如聆仙音,眉欢眼笑:“正是,正是。敝人在乡下广置田园,日子过得也还可以。 ”
肖半仙双眼半睁半闭,乘机大灌迷汤:“一卉三个十,孔夫子说:‘三十而立’,想客官宏基初奠,当在些时。不过,按命水推算,官客前十年高高在上,享福享乐,接着两个十年可是双脚忙忙走呵!”
“后三十年如何?”香客问了一句。
“前程远大,不可限量。”肖半仙有板有眼地剖析:“卉字上加个大字,奔也。奔命之下,必有奔头,后三十年的成就肯定大于前三十年。
那香客身为一方土财主,目下正不甘寂寞,欲往商界发展,肖半仙连猜带哄一席话,叫他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叮叮当!五块大洋作谢仪。
旁边的一香客早等得急不可耐,抓耳搔腮。
这是个古铜色面庞的汉子,眉宇间,自有一股刚强不忍之气。他拈了一个字:“豆”。
肖半仙微微一笑:“亦是好字。常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客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苍天必然不负苦心人。不过,晋朝大诗人稽康有言:‘豆令人重,榆令人瞑’,所谓豆重榆瞑,至理不可不察。若因循守旧,则福远祸近也。”
那汉子不愿听他罗嗦,按捺不住:“这话是什么意思?”
“客官何必焦躁?古人自有天相,常使灾星不退而退,不解而解。”见对方脸色平和了些,肖半仙谈笑风生,滔滔不绝。“你看,这豆子加个‘ ’头,便是登字。登者,由低到高也,这不象征客官步步高升么?当然,照客官的近况推测,尚未到这般火候,无火不成灯,命运犹蹭蹭。好在客官豪爽重交游,不日当有贵人扶助,登字加金旁,即为镫,有镫必有马,正是‘君子停车询后路,英雄走马问前程!’”
“好!好!真不愧肖‘半仙’。”那汉子从怀里抠出一块大洋,恭敬地送到测字先生手里。“不成敬意,日后若能发迹,当再作厚谢。”
银凤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心头暗暗好笑。如果这就叫测字,读了几句书的,便人人学得,人人测得。
两名仆妇却听得津津有味,极力怂恿银凤去测个字玩玩。
肖半仙年虽老,耳目玲珑,他已从仆妇的嘴里听清了“银凤”二字。春柳院的花魁娘子,遐迩驰名,他这个老江湖,岂有不知之理?他不由得用眼角的余光,对这位艳名四播的姑娘偷偷打量。眨眼之间,心中有了把握。只要银凤前来测字,凭他熟悉的情况,保准令对方神乎其技,叹为观止。
仆妇催得急,银凤推拒不得,勉强近前拈了一颗子,反边看去是个“坐”字,便轻启樱唇:“请老先生指教。”
“好说。”肖半仙微蹙双眉,“姑娘是测命运,还是卜前程?”
银凤浅浅一笑:“就算都有吧。”
肖半仙一本正经,款款道来:“姑娘,看清了,这坐字么,是二人在土,倘老朽推测无误,此主姊妹双双沦落风尘。”
“噢!"银凤心中一惊, “这老头居然洞若观火,好不奇怪?只是姐姐尚未沦落风尘呀!难道将来……”
她不敢想下去。
肖半仙对银凤脸部表情的变化佯装不知,继续大发宏论:“坐字添提手,乃挫也,想必曾经家遭不幸,骨肉分离。坐字添金旁,乃锉也,此主姑娘安然家中坐,自有送财人。坐字添矢旁,乃矬也,无可奈何之营生,毕竟低人一头。坐字加广头,乃座也。悲乎哉!迎迎送送,无非窃玉之徒;往往来来,尽是摧花之客。而今而后,若不似章台柳,定然唱琵琶行。正是:“久眠锦帐伤春梦,欲出深渊待贵人。”
两名仆妇越听越奇,嘴张得大大的,像瓢。
银凤也感到千般恩怨,万种情怀,似一团乱麻纠结胸膛,难以名状。
至此,她方明白,测字这门功夫,实非常人所能一蹴而就的。
肖半仙真是神人。
呆了半响,银凤将杏姑给她的几块银洋,尽数给了半仙, 这才娇慵无力地对仆妇说:“ 我们回去吧。”
肖半仙点着银元,瞅着银凤一行去远,不禁拈须暗笑:“雏儿,你的钱挣得容易,这遭见点红算什么?哈哈,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银凤等人好不容易攀回江岸,个个气喘吁吁,细汗淋淋。银凤一手撑着细腰:“我实在累乏了,你俩谁去找轿夫,最好将轿子抬到这里来。”
一名仆妇应声而去。
银凤停立江岸,飕飕的江风拂面吹来,扬起她满头秀发。她的目光,最后落在石嘴墙上。
这座石山酷似一把巨大的茶壶,后人都叫它壶山。而石嘴垴,便是伸入江心的壶嘴。它高百余尺,通体为紫红色坚石,在江中突兀屹立,恰似龙宫窜出的条龙。
年揽一年,江流冲击,石嘴留下了坑坑洼洼的伤痕。有的像串串珠帘,有的像凸突的佛肚,有的像飘浮的彩云……
银凤久久凝眸,感慨丛生。她想,无情的江水使石嘴留下如此的伤痕,绝不会料到后来会成为吸引游人的奇景。从这个意义上说,江水并非无情,而是有情。
人们常说“鬼斧神工”,江水琢就了壶山胜迹,它应是冠绝古今的雕刻艺术大师。由此,她联想到自己的命运。
肖半仙的推算当然不错:沦落风尘。沦落风尘,是世界一切不幸女子的悲哀。一入娼门,便如龙加金锁,凤闭玉笼,何时方有自由之身?
姐姐金凤呢,处境当胜过自己,她如今在哪里?她为什么不肯与张公子重续旧好?
虽然杏姑是自己的生母,一直对自己恩宠倍至,但一旦碰上愿出大价钱梳弄的阔老,她肯定不会含糊。倘抗拒接客,那浸水的鞭子,粘肉的棍子,谁能保证不会劈头盖脑,打你个血溅皮飞?
有形的伤痕暂没有,无形的伤痕长在心。意念至此,银凤顿觉前瞻渺渺,后顾茫茫。
这时,有人叫唤。银凤回头一看,不由得怔住了。两名仆妇前头,走来一个男人。他是姬贵。
银凤慌忙行礼:“干爸,您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姬贵满脸懊丧,将手里的一张报纸递给她:“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号外”两个大字首先蹦入银凤眼帘,接着是一行行黑体大字标题:
昆仑关开战,我军伤亡惨重,敌军占领昆仑关。
姬贵烦躁地说:“银凤,你还不知道,就为前方打仗,县政府已传出风声,要组织什么‘战地服务团’去劳军演出呢。你妈妈为这事急得两眼发直,才要我赶快找你回去商议对策。”
“劳军演出”?银凤眼前仿佛闪现出一幅战火纷飞的阵地图,不禁怦然心跳。
战火纷飞。
火是红色的。
红色,总是象征着好运气。她隐隐感到:春柳院将有一番地动天摇的雷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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