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柳院的花厅里,贵宾满座,笑语喧哗。杏姑与姬贵指挥龟奴、仆妇,来往穿梭,忙前忙后。一队队脂粉佳人喜笑吟吟,递烟敬茶。
衣袂飘飘,芳香缕缕。
太意外了!银凤的义演成功居然惊动了县长大人,竟亲率吏员们到院里大摆花酒。对春柳院来说,这是名利双收的好事,千载难逢的良机!杏姑岂能轻易错过?
文县长通知她:从晚上十点起实行全城宵禁,街头巷尾布置岗哨,以保障官员等人的安全和花酒的顺畅进行。
为此,她很费了一番心思。
花厅中央摆的是一尊明正德御窖出品的金兽香炉,香炉用的是印度进口的正品檀香木,焚起来芳馨扑鼻,沁人心脾。
给客人敬的水烟,一律是福建老德隆红狮图“建条”,配的是有岭南贡品美誉的白铜烟袋。
席上用的酒,是特地从聚源酒酱厂地窖里起出来的一批陈年老窖。经行家抽检, 筛出不仅隔墙闻香,而且几秒钟之内,依然飞珠溅来玉,溢杯欲出。
一切前来侍奉的姑娘,各各发给一瓶法兰西花露精,务求服饰鲜丽,香气袭人。
布置停当,杏姑舒心顺意。
银凤与小银匆匆赶来。
“银凤,县长大人他们来了,就等你这位主角呢。乖孩子,今晚你可得小心伺候,别惹人家不高兴。那么,春柳院风光,你也风光,老娘也托了你的福哟。”杏姑迎上前,小心盯嘱。
银凤点了点头:“女儿明白。”
文县长的一双葵瓜籽眼,骨碌碌地乱转,目光混浊而又不失锐利。他发现了银凤,多皱的脸面上滚起笑浪,唰地站起来,拍手欢呼:“诸君,我们梁红玉来了!”
顿时,掌声夹着阵阵笑声。
掌声笑声,自然发自随行的吏员们,其中还有秘书长欧阳松。正因为座中有欧阳松,银凤的情绪才格外兴奋、饱满。
她含笑敛衽还礼:“多谢文县长,多谢大家捧场。”
文县长故作矜持地摆摆手:“银凤姑娘,你的梁红玉算是演绝了,在座的没有一个不佩服的。今晚盛况空前,冠盖去集,一来为你庆功,二来你也得好生慰劳大家一下。早就听说你歌舞弹唱,样样精通,这你得拿出浑身解数,令在座的一饱眼福,尽醉方休呀!”
银凤精神焕发:“文县长过奖了,我一个烟花女子有什么本事,劳烦各位大驾光临,敢不打起精神,施展平生所学,酬答盛情于万一么?” 她顿了顿, 又说:“只是当今日寇入侵,狼烟未消,前方将士浴血奋战,想这些,真是感慨万千啊!”
文县长脸上笑容顿消:“这个……”
“说得好!”欧阳松心里暗暗赞叹,口里却打着圆场:“银凤姑娘,文县长率领大家到这里摆花酒,主要考虑到这段时间公务繁忙,有必要放松放松,正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今夜尽欢而散,明朝方能鼓起更大的劲头投身工作。”
“对对对!”文县长就坡下驴, 连连附和,“敝人正是此意,正是此意啊!”
那些座中吏员,巴不得早些聆歌看舞,饮酒作乐,纷纷拍手叫好。
杏姑觉得银凤说话大煞风景,心情老大不快,此际出现转机,当即向那些乐工做了个手势。
霎时,八音齐奏,宛转悠扬。
音乐声中,石丽香、小银和六个姐妹,一例浓妆艳抹,翩翩起舞。
银凤白衣裙,像一枝含苞怒放的白莲花,卷入红妆俏影之中,且舞且歌。
一曲《春江花月夜》,真个热情奔放,余音绕梁。
一曲《毛毛雨》,更是婉约风流有韵味。
那些吏员中,当然也有斯斯文文,循规蹈矩的,今晚可算是大开眼界,喜悦莫名。平日放荡不羁、爱作狎邪游的几时见过这等场面?自然乐得手舞足蹈,洋相百出。
这回花酒是县长大人特约,席间不再调堂转局。
通堂堂彩,个个出手不凡。几十块大洋,一大叠钞票,某粮仓发米若干担的凭票。缠头一掷,抵得穷苦人家半年粮!
渐渐地,音乐由欢快转入缓慢,弦管都停顿了,只有清脆悦耳的铃声仍在一下一下地响着。整个花厅,卷起了新的狂欢。
石丽香挨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县府科长坐着。
小银奔向一位胖墩墩的科员。
还有几位停歌罢舞的姑娘,各自寻找着财大气粗的对象,藉望捞几个体己钱。
银凤也在文县长与欧阳松之间,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客人们偎艳依香,其醉也迷迷,其乐融融,浑不知身在天上,抑或人间。胆大忘形的早耐不住火,一把搂着小姑娘“心肝宝贝”地叫将起来。持重斯文的,哼哼唧唧地吟诗作文。那粗豪角色,早已挽起衣袖猜枚行令。
一时,花厅里沸沸扬扬,红红火火。
银凤提起酒壶,给文县长和欧阳松各斟满一杯,谦恭致谢:“此次义演圆满成功,仰赖县长与秘书长鼎力扶持,小女子权且借花献佛,务祈赏脸。”
“哈哈!”文县长端起酒杯,细眼看着银凤说“哪里,哪里!银凤姑娘为抗日事业出力献艺,丹诚可嘉,本官深为钦佩,至于一任俗务,均乃政府吏员应尽之责,这杯酒理当为姑娘一贺才是。”他转脸向着欧阳松,“秘书长,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欧阳松一笑举杯:“为抗日事业的同心协力,为银凤姑娘的演出成功,干杯!”
银凤也端起一杯酒,长身而立。杯盏相碰,笑声里各各一饮而尽。
邻座忽然响起一片哄笑。
原来,石丽香剥好一支香蕉,送到那位科长嘴边,那科长张口便咬,不料她玉腕一缩,令他上排牙磕着下排牙。脆崩崩的响声,顿令满座捧腹。
“哎哟!”科长,看您斯文倜傥,何以这般猴急?我们院里,姑娘敬东西给客人,是有规矩的。”
“嘻嘻,您是似懂非懂,还是明知故问?”石丽香见他凝然苦思的模样,不禁格格大笑:“关云长斩蔡阳,张飞只许在三通鼓内;你做首诗不过几句话,终不成磨到半夜吧?现在,我开始数数,从一数到十,您做不出来,这支香蕉我可要敬给别人了。”
她真个“一、二、三、四”地数起来。
不等石丽香数到“九”,那科长一拍大腿 “有了!”
“有了什么?”
“诗呀!”那科长得意非凡,摇头晃脑地吟哦:
细细香蕉腰,
细腰好似女娇娇;
娇娇今夜逢知己,
脱下黄衫任我瞧。
石丽香穿的恰巧是一身杏黄色的衣裙。
科长一语双关,使四座响起震天般的怪叫声、浪笑声。
“轻薄!”石丽香心中骂了一句,一只手把香蕉举得高高。
科长急了:“姑娘,赞也赞了,这香蕉该赏给我吃啊!”
石丽香存心调侃:“您不是说‘脱下黄衫任我瞧’么?瞧就是看,您可没说要吃呀!”
邻座一位老吏员捻了捻胡子:“敝人代科长作一首如何?”
石丽香点点头:“可以。”
老吏员沉思一会,有板有韵地吟起来:
滑腻天然入口消,
岭南名产占芳标;
当年未得东坡识,
辜负黄衫裹细腰。
日啖荔枝三百颗,
不辞长作岭南人。
苏学士没有咏过香蕉。老吏员到底读过些诗书,咏物自然贴切,且又能活几典故,确实比科长高出一筹。
石丽香啧啧叹:“老先生出语不凡,这香蕉该敬给你才是。”科长在旁急叫:“他是帮我代……”冷不防石丽香皓腕一抖,将香蕉猛地塞进他的嘴里,下面“做的”二字尚未吐出,倏忽变成了“唔唔”之音,顿时又招来一阵喧笑。
石丽香这一手引起小银的注意。
小银正被那位胖胖科员半拥半抱。
胖科员本是商人出身,靠了点裙带关系,才弃商从政的。
小银灵机一动,想出了一条绝妙的谜语,不禁哑然失笑。
“美人,你笑什么?”胖科员索性将小银抱在自己的双膝间,两只手不停地在她那丰满柔软的胸脯上揉搓。
小银止住笑,诡秘地说:“出个谜给你猜。”
胖科员笑得肋下的肉团一抖抖:“要是猜不中呢?”
“罚你五块大洋。”
“嘿嘿,小狐狸精,敲竹杠呀!”胖科使劲在小银脸上叭地亲了一口。
小银躲闪着,乘势跳下地,粉面佯嗔:“你猜不猜?不猜,我可要少陪了。”
“猜、猜、猜!?”胖科长连连招手,“你出呀!”
小银一本正经:“你听明白!我的谜面是一出戏名:‘富贵公子嫖院’。要求谜底是一句生意行话。你弄懂了?”
“这个,这个──”胖科员搔得头悄纷飞 ,也未想出个满意的答案,只得胡乱猜测,“孤注一掷?”
小银摇头:“不对。”
“不惜血本?”
“才沾点边。”
“唉,老子实在猜不出哟!”胖科员垂头丧气地把手一摊,旋即做了个怪相,装做不情愿的样子,缓缓掏出五块大洋,石丽香然后把身子靠在胖科员肩膀上,小嘴儿凑着那肥肥的大耳,悄声说:“谜底是‘一次性处理’。”
“一次──性处理?”
胖科员喃喃重复一遍,猛然回过味来,不由得哈哈大笑:“富公子嫖院,等于一次性处理,妙呀!乖乖,妙极了了!”
小银发了利市,其他几个姑娘好不眼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纷纷使足媚态,逞尽风流。
客人无不神魂颠倒。
色迷迷,知多少倾囊倒袋?
花厅外,蓦地传来一声:“报告。”
众人吃了惊,整个厅内顿时鸦雀无声。
一位戎装穿着的警官大步进来,将一张文牒 迳直递给文县长。文牒上写的是宵禁通行口令: 外口号“出钱”,内口号“流汗”。
文县长皱了皱眉:“这口号不太那么雅致吧?”
警官恭谨地回答:“县座所言甚是。不过,这两句口号来自上峰号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前方流血,后方流汗。’况且,现已通知全城岗哨,还望将就一点。”
“去吧!”文县长挥退了警官,换了一副笑脸,“诸位纵情欢乐,不必拘泥。”
音乐再起。
一些吏员拥着如意的姑娘,在厅里旋转起舞了。
欧阳松一直文静地坐着,偶尔和银凤点点头,浅浅一笑。
文县长目光如网。
面对意中人,银凤满腹衷肠欲待倾吐无从倾吐。她只得殷勤把盏,不时为文县长添酒,不时与欧阳松说上一两句不关痛痒的闲话。
斗转参横,夜凉如水。
文县长花钱费力,岂止为沽一笑?然而夜色沉沉,银凤却毫无挽留之意,甚至一点暗示也没有,心下不免悻悻然。眼见僚属各有佳趣,一股妒恨油然而生。
“肃静!”
吏员们听得县长大人叫唤,慌忙各归原位,正襟危坐。
文县长敲了敲案几:“诸位酒也喝了,歌也听了,舞也跳了,该换换花样了。敝人适才考虑得一上联,现在开始出联征对。”
杏姑在花厅一侧听得分明,忙命龟奴捧上文房四宝。
文县长铺好花笺,狼毫笔蘸得墨浓,唰唰挥写:
领百里花封,每顾万家欢乐。
在座在吏员们奉承一番,都说银凤才华出众,一定要她属对。
“小女子才疏学浅,如果对得不好,还望各位老爷恕罪。”
文县长笑颜开:“逢场作戏,姑娘无须顾虑,即使对得不妥,也是无妨的。”
“那我又献丑了。”银凤挥毫在纸上写出对句:
合明年俸禄,难为今夕开支。
众人看罢,吃惊不小,文县长已气得满面绯红,哪里还坐得住?袖子一甩:“回府!”
市面已经戒严。
守岗军警也不知过的是何方神圣。为了履行,哨兵持枪喝问:“口令?”
文县长和一班吏员只好回答:“出钱!”
哨兵应了声:“流汗!”
一路去县政府,有多少哨卡?
──出钱!
──流汗!
文县长和吏员们踉踉跄跄,汗流浃背,险些把嘴巴喊干,喉咙唤哑!
杜秋薇走了。春柳院给过她欢乐,但更多的是屈辱和痛苦,值得留恋的东西太少了。“人老珠黄不值钱”。然而,她曾经是柳州的一代名妓,中道从良,理应有众多的手帕姊妹送行、话别。可是她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有她的爱徒银凤,从她那里获得过一个并不确切的行期。银凤无法预计她的师傅会在曙光初露的清晨离去。
清晨,人影幢幢,生机勃勃。
杜秋薇选择在天亮时动身,兴许是别有深意。她屈辱一生,悲苦一生,为什么不能有一个清白而光明的结尾?不,不是结尾,是一个新的开端!因为她有一位可靠的前线的抗日男人。因为她才到中年。所以,她到昆仑关前线去了。像一缕微微的风,轻轻地掠过春柳院,没有留下半星痕迹。
杏姑和姬贵在室内数着她那可观的赎身费的时候,一块块银洋磕碰着发出脆响的时候,杜秋薇和自己的“相知”——那位刚毅而又多情的军人,已在河上的一叶小舟里了。
银凤是一觉醒来才获悉这个讯息的。
昨夜的花酒,折腾到午夜时分才散,她实在疲惫至极,这一觉直睡到日照窗棂,失去了送别师傅的时机。她懊恼,她不能原谅自己的失礼。除非还在相逢的日子,失去的或可得到补偿。
湖海茫茫,人海茫茫,再见的机会微乎其微,何况师傅有言在先,要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会面,今后恐怕是“难于上青天” 了。
想到凄切处,银凤心碎了,肠断了,用手绢捂着嘴啜泣起来。
幸而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消息,冲淡了她心头的哀伤。失踪数月的姐姐金凤,终于有了音信。
信却不是金凤捎来的,这中间有些难以想象的波折。
上午,欧阳松收得了老同学张剑虹一封颇有份量的来信。信写得很长,他却越读越激动,十来页信笺,几乎一口气读完。
他带着这封信,迳直上春柳院找银凤。
意中人的莅临,使银凤感到一种信赖,一种温暖。尽管眼角泪痕残存,她的情绪已由抑郁转向轻松。
欧阳松一坐定,便向她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银凤,你还记得不久前错认你为妻子的姐夫么?现在他已上了前线,驻守桂平西山,而后准备上昆仑关驻防杀敌。”
“哦?!”银凤惊叹一声,朦胧中,仿佛那英俊潇洒的张公子就在眼前。她为姐姐有这样一位英雄郎君而高兴。她为自己有这样一位勇赴困难的姐夫而骄傲。
欧阳松继续说:“那日他和我分别后,决意投笔从戎,保国卫民。起初,他驻军桂平西山,忽生异想,思谋上山顶庙堂抽一支签,问问金凤的去向。天下的事情就这么奇怪,有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有时却‘得来全不费功夫’。剑虹兄有意寻妻,累累碰壁,无心问卜,反得良机。只可惜你姐姐似乎不愿与他见面,任他追寻呼唤,仍狠着心远远地避开了他 ……”
银凤奇怪地瞪圆了凤眼:“这是为什么?”
“据剑虹兄说,他夫妻恩深义重,你姐姐忽然弃他而去,此中恐怕另有苦衷。看来,要解开这个谜,还得一些时日。”
“但愿有这么一天!”银凤说得很虔诚,几乎是在祈祷。
“你读读这一段吧。”欧阳松将信笺翻过几页,用手指点着一处文字,“呶,从这里读起,就是他在西山的那段奇遇。”
银凤的目光落在信笺上,如流星赶月……
的确,这段奇遇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尤其是对于她……
桂平西山麓。是中国南方著名的佛教圣地。十分冷寂。漫山遍岭的野草失尽了活跃,入目灰败、衰黄。
山境如心境,张剑虹不免浩然喟叹。他沿着山径,踽踽独行。山风起处,松涛呼啸。人愈到高处,这啸声便愈硬朗,愈强劲。
天才过午,太阳却不知隐没何方。鲤鱼斑似的云块滔滔翻涌。
──灰色的天。
──灰色的地。
──灰色的天。
──灰色的人。
尽管他不是受情至上论者,但倘使祖国的土地上,没有日寇铁蹄的践踏,没有激烈的战事,他这七尺雄躯,一腔碧血,又该往何处寄托?正因为有一个战火纷飞的前线在召唤,才抵消了他大半失妻之痛,思妻之苦。若不然,冲动之下,他或许会坠落百尺危崖,以身殉情。唉!这世界上的人要只有感情,没有理智真不知会产生多少疯狂的举动,悲惨的故事!
步步登高。
乱云已踩在脚下。
庙宇已屹立眼前。
“西山别境”四个字端正庄严,岁月的灰尘,并未能侵蚀它浑实的骨架。
大雄宝殿里传来声声梵铃。
西山,是遐迩闻名的风光名胜,又是中国的佛教圣地,它像一快精雕细琢的翡翠,镶嵌在桂中南的郁江和黔江口上。林秀、石奇、泉甘、茶香乃此山四绝,加上震惊世是的太平天国金田起义就发生在此山的北邻金田村,中外游客络绎不绝,此地出现了不少军政要人,文坛泰斗、艺海名珠。最出名的仍数中国一代女活佛──释宽能法师(人称西山龙姑)。张剑虹早闻其名,不见其人,此次登山入庙,目的是要亲自目睹女活佛释宽能法师的容貌。张剑划十分佩服龙姑,胃为,龙姑是外名佛。龙姑的青年进代是离乱的,路是坎坷的,命运是凄震悲戚的。于是,现实中的龙姑便选择了出家,选择了超脱,成了一名禅者。几十年如一日,释宽能法师静侍于古佛青灯前,面壁潜心苦思。佛地西山那种完美圆融的境界使她把所有欲,已欲、私欲完全抛开。令她返观一切,游心太玄;令她把握自己,热爱人生;令她的灵魂自由;令她的灵魂自由;奔放果决、豁达、自信。使一个女子成为了超然物外、兴趣高雅的人。
自认跳出红尘的僧侣,却在红尘做着例行法事。张剑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感觉任何活着的生命,都要食人间烟人,都不可能做天清静无为。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样的句子,仅仅是骚人的想象。如果它出自出家人的笔下, 充其量不过是自嘲。
此际,他的思想出奇的清晰,但并未忘却此行的目的。
跨进大殿,他向一位小沙弥献了香资,然后点燃香烛,双手捧着,虔诚地跪在神角前的蒲团上。
神象塑的是关圣帝君。
张剑虹默默祷告已毕,抬头仰视神像的一刹那,脑际似有火花一闪。
他应该谴责自己的大不诚。因为就在一刹那,他竟然想起了小说《三国演义》中的一段描写。
嘻!这位关圣帝君败走麦城,被碧眼紫髯孙权斩首,竟在云端里狂呼“还我头来!” 死后连头都找不回来的神人,又如何为凡夫俗子指点迷津?
张剑虹骇然冒汗镇慑心神,从卦筒里求得一支签。转身询问旁边一直合掌不语的主持僧 :“老方丈,在下之意,是问人踪迹。”
“阿弥陀佛!”主持僧慈遐善目,年高德劭,接过竹签看了看号码,熟练地从一中敞开的林盒里抽出一张纸条。
纸条上几名偈语是:
欲问行人去哪边?
月圆花谢总由天。
劝君休说当年事,
锦瑟无端四十弦。
莫明其妙!
张剑虹这才明白:木雕金装的关圣帝君,根本不可能预卜人间祸福。所谓偈语无非是落第秀才,或是佛门弟子,拿些模棱两可的词句拚凑而成。么来复去,不着边际,只会使人堕入五里雾中。
主持见他满脸疑惑,肃 然劝慰:“神人指示,奥秘尽在其中,施主好自参详,必有所得。”
张剑虹欲待讥讽几句,又止信了这个念头。
他恭谨地辞别了主持,跨出殿堂。
是呀!这世界,本来就充满了狡诈和其骗。谁不骗谁呢?和尚也是人,他毫无收入,难道去喝西北风?
忧思重重,宛如拨不开的云雾,他站在庙外的一株枫树下,凝眸远眺。
山风阵阵,孤雁哀鸣,张剑虹独立危崖,面对云海松涛,似乎中到了金凤声音。
惊疑间,他抱元归一,侧耳倾听,是的,这不是梦,不是幻觉,那声音真真切切。他狂之下,穿过内殿,绕过曲廊, 拨足朝声音发出的地方奔去。
情急间,他失足跌倒了。
这一跤跌得不轻,他趴在地下喊起来:“金凤!金凤!我是剑虹!我是剑虹呀!”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的是一位老头,个子虽不商,却别具威严。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老头随便望了望张剑虹:“大惊小叫的,真不懂规矩!”
人,好面熟!话,好耳熟!这小老头分明是在春柳院见过的双龙头大爷。年轻男子也见过面,叫什么“青楼浪子”。他们怎么也上了山?
意念至此,他失声大叫:“世伯,你老不认识小侄了么?”
“哦,原来是张公子!”胡震湘认出了张剑虹,伸手扶起了他:“贤侄,你怎么这般憔悴?”
张剑虹急于找到金凤,站起来就问:“世伯,您看到一位年轻的女子没有?我要找她──”
胡震湘心中似有所动:“你要找她?她是你什么人?”
张剑虹怅然摇头:“有些事不是几句话可以讲清楚的,我只能简短地告诉您,我妻子失踪了,我找她几个月,如今我驻军山下,刚才好象听到她的声音……”
“噢?”胡震湘想了想,指着“青楼浪子”说,“老配与这位朋友,无意间救过一个少女──”
“她是不是叫金凤?”
“是啊。”
“人呢?”
“贤侄叫喊的时候,她显得很不安,说到后山去看看,就走了。”
“啊!”张剑虹觉得不该在此耽搁,“世伯,恕小侄少陪了。”
胡震湘淡淡一笑:“不客气。”
张剑虹风风火火拐入后山,运目顾盼,哪里还有妻子的倩影,只有瘦竹在晃动,野草在摇曳,松枝在颤抖……
张剑虹一无获,猛然省悟:“天低云暗,看什么景致?嗨,我真笨!”旋即,攀藤附葛,抄捷径爬上峰顶。
他转到庙前,伫立台阶。
半山的小径上,一个纤瘦的身影正踏阶而下,。影影绰绰,一袭青衫,满头秀发,在暗灰色的天空下渐行渐远。
“追!”至此,张剑虹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追上这个可疑的身影。可是他追到山脚下,那女子已在江边跨上一叶轻舟走了。
“金凤!”他狂喊着,跌倒了,又爬起来不顾一切地追赶。
轻舟离江岸,在艄公的两支劲橹的划拨声中,哗哗哗地驶向了江心。
天空飘下细雨,江风撩起衣襟。他痴痴望着远去的小舟,泪欲夺眶……
信的末尾一段,张剑虹伤心地写着:“如果她不是金凤,为什么急急忙忙地回避我?为什么?为什么?”
看到此处,银凤的心弦一阵震颤。霎时,离师之痛,失姐之哀,一齐涌上心头!她双手扑在书案上,将头埋在肘弯里放声大哭:“姐姐!姐姐啊!”
欧阳松近前抚着她的膀,轻声说:“哭吧,哭吧,哭出来也许会好受些。”
好久好久,银凤才止信悲声。她哽咽地说:“欧阳,你觉得我们姐妹还有相见的日子么”?
欧阳松说:“又不是生离死别,怎么会不再相见呢?银凤,你问得好傻气!”
银凤抬起头,泪光莹莹。莹莹泪光里,漾动着对欧阳松的无限信任。
一日之间,两桩不寻常消息,使她幼嫩的心灵,更加沉重起来。
欧阳松掏出上衣袋里怀表看了看,歉然地说:“银凤,你好好歇息,明天县府要召开政团工商联扩大联席会议,下午还有许多事情须抓紧筹备,我得走了。”
“多谢你来看我,多谢你带来了我姐姐消息。”目送着欧阳松高大的背影,银凤怔怔地出神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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