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园戏院门前,人头攒动。
曲园戏院有雅座,包厢。座位上千,采用电灯,彩灯、照明,舞台布景一流。乐队先进,是柳州桂剧最先采用灯光、布景的豪华戏院。欲称:没有好戏,进不得曲园,它比映山街的娱园戏院,中山戏院,太平戏院,国泰戏院、中央大戏院和庆去路的三民戏院,罗池路的罗池戏院强得多,热闹得多,票房价高得多。此次由银凤主演的《穆桂英》,为搞日义演,得到了龙城三十多万人的拥护和支持。
戏院大门两侧,新贴了一副楹联,墨迹淋漓。人丛中有人念出了声:“牧马正猖狂,伏尔辈登台……睡狮方奋起,看诸君莅政……”
“好,对得好!”
“有气魄,有声势!”
“上联出得轰轰烈烈,下联对得委委婉婉,端的出自才子佳人之手,珠联璧合!”
“是啊,是啊!”
一片赞叹。
售票窗口,早排起一条长龙。喊声、叫声、议论声,令一度冷冷清清的柳州戏剧街沸腾起来。因为,这座古城爆出了一条特号新闻──春柳院已改剧院,娼门已变艺门。姐妹们艺技高超,今日为搞日募捐,登台义演!
海报,早已满城贴遍!演出节目,是新编历史剧──《穆桂英》。
不到半天,售票室推出黑板:客满。没购到当日票的观众,不愿离去,两两三三,希望碰上好运气,有人退票。没有买到票的,大都是一些贩夫走卒,他们忙于生计来迟了。他们完全知道:这是募捐义演,要价比平日贵一倍。但这些短衣帮人士却毫不吝啬。
广东会馆、庐陵会馆、湖广会馆、粤东会馆、福建会馆的老板们,争先恐后地订下所有包厢。
仅仅为一睹花魁风韵?仅仅为一聆花魁清音?是,又不全是。有一点毋庸置疑:他们胸腔里跳动的,同样是一颗赤子之心,爱国之心。
这是特意安排的日场,定于下午两点开锣。还不到一点半钟,观众已争先恐后,纷纷入场。
剧场里,热闹非凡。
兜揽生意的小贩,在过道里来往空行。有卖蚝烟的,有卖瓜子的,有卖五香豆的,有卖凉薯片或熟荸荠的……
后台化妆室里,演员们正在开脸描眉。
银凤主演的是穆桂英。她将满头乌云挽成一个高髻,插一去凤头钗,身上空上软甲,外罩一件大红镶金边丝绦的披风,显得英姿疯爽,光彩照人。
“啧啧……”周围同行一片艳羡。
对镜沉思,恍如一梦。
她想起过去陪黄大少爷看戏的遭遇:那飞来的瓜子壳,那孤立无援的狼狈……
今日,她却要以巾帼英雄的形象亮相舞台。因为,政府的秘书长──欧阳松,当众承认了她的价值和尊严。
欧阳松,银凤想起这个名字,便怦然心动。是感激?是钦佩?是倾慕?她说不清。
前天下午,一大帮人陆续到了春柳院。
“哎呀呀,欧阳秘书长,申总经理,刘老板……啊哟,还有记者先生!今日什么风把你们一块吹到院里来了?”杏姑一见众多的客人,赶忙笑咪咪地一个个打招呼。
银凤对欧阳松印象特别深。她含情脉脉地向他点点头,垂下颈项,伴着杏姑坐下。
欧阳松待大家坐定,朗声宣布:“今日请诸位老板到春柳院小叙,不是做花台,也不是吃花酒。只固鄙人根据政府:凡我国民都应为抗日救亡出力的 指示,准备进行一次规模浩大的义演募捐活动……”
银凤一句不漏地听着。她为这些商界巨子到得如此齐整惊奇不己。她当然不知道:欧阳松为了今天这个会议,先天顶着寒风,叫了一部黄包车跑遍全城大街小巷,从南门的县署到北门的龙城书院、从文昌阁到天后宫、从鱼峰山脚到雀山,把映山街一带的富贵园戏院、娱园戏院、曲园戏院、国泰剧院、新柳江戏院等大大小小十多家剧院老板请来,亲自登门交涉。她也不会知道,仅凭县政府颁发公文,到会的恐怕都是些掌不起本的“替身”。
欧阳松继续说道:“政府抗日救亡的方针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据鄙人所知,春柳院虽属娼门,却有些人才。”
听到这里,杏姑一愣:“秘书长,我们这行营生,交捐纳税,遵纪守法,院里的姑娘只会吹拉弹唱,算什么人才?该不是政府要征调她们去吧?”
“你误会了!”欧阳松挥了挥手,“政府看重的正是她们能歌善舞的才情。放心好了,政府暂时还不会无偿地征调,以后战事吃紧,那又当别论。”
“哈哈哈……”在座的老板们发出一阵狂心大笑。
“银凤!”欧阳松盯着银凤,见也抬起头“嗯”了一嗯才偏头转向杏姑。“这次义演募捐,需要各行各业鼎力支持,春柳院当然不能例外。大家心仪已久,银凤姑娘精谙戏剧,扮演坤角尤能胜任。可惜在过去,她只能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演出,供少数人欣赏。而今时势造英雄,给了她一个公开显示艺术才能的机会,我们经过缜密的考虑,相信由她领衔主演,必会获得巨大的成功和反响!”
老板们一个个含笑点头。
杏姑恍然大悟,大不了让银凤去演几天戏 ,人又不会从此飞了,只是院里少些银钱进帐而己,便放下心来。
座上那位申总经理,老眼阅尽沧桑,把杏姑的心理活动看得一清二楚。
他含笑插言:“对于欧阳秘书长的倡议,老夫深表赞同。不过,愚意认为,春柳院借出银凤,日收入势必锐减,最好能补偿一二。”
“是呀,是呀!”刘老板随声附各,“依敝人估计,假设演出成功,众多的观众定然额外有些彩头,从中提取若干,也就够了。”
众人亦有此意,纷纷赞同:“有道理!有道理!”
欧阳松笑了笑:“这个好办,候鄙人与文县长商量商量,想必不会有什么周折。只是——”说至此,炯炯有神的目光射向杏姑,“你这当家的也得就义演一事,说几句话吧!”
“放人,放人!”杏姑掂量这趟公差不会吃亏,拍了拍胸脯,截铁斩铁地打了包票。“院里的姑娘会演戏的不少,秘书长觉得哪个合适,尽管挑。有道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春柳院难道甘居人后?”
“好,好!”欧阳松朗然一笑,“晚间我带银凤、丽香姑娘再去的找戏院老板见见面。这个问题就这样定下了。鄙人觉得,义演是件大事,柳州算是首创,理当动用一切宣传工具,为此大造声势。”话音方落,《柳州日报》副刊的《救亡周刊》的一位记者唰地站起:“秘书长放心,我们回去立刻发消息,明早即可见报。此外,还将动员同仁及戏剧界朋友,大力张扬此事,力争家喻户晓。”
欧阳松点点头:“好!我们感谢报社的支持。”
座谈转入下一项议程──募捐。
小南路是柳州城的苏杭街,专营丝绸,布匹为主的一条街。绸布庄的刘老板性情爽快,开了头炮:“诸位,我那绸布庄买卖如何,进益多少,明眼人一看便知。但义演募捐是政府号召,再则日本人真要打进来,谁还做得成生意?为了表示,我捐一千块大洋!”
“敝人捐二千块!”
“我捐八百块!”
“我捐七百块”
“我捐五百块”
场面上的有钱人谁不爱体面?尤其,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这些人都喜欢图个名声。
募捐的事进行得异常顺利。数字已接近五位数。
两位“老记”自觉阮囊羞涩,但也分别报了五十块。
欧阳松见诸事就绪,放下心来,笑对银凤叮嘱:“银凤姑娘就得辛苦你了,等会见戏院老板,拿回《穆桂英》的本子,好好温习一下台词,下周在国泰剧院上演。”
镜中,一只纤细的玉手搭上了银凤的肩头 。
她从沉思中惊觉欢叫起来:“师傅!”
来人是春柳院的女教师杜秋薇。十多年前,她是红极一时的名妓。岁月无情,她已人老珠黄。她的位置,已被银凤代替。银凤聪慧可人,这使她在怅惘之中,存着一丝安慰。
此刻,她瞅着全副戎装的银凤,微微一笑:“银凤,你初次公开演出,我在院里呆不住,特地来为你壮胆助威。”
“师傅!”银凤十分感动。
“不要怯场,记住词,如果真是记不起,以你的才思,可临时在肚里编,唱过去就行。 ”
“多谢师傅费心指点。”
“哦,还有一件事——”杜秋薇踌躇了一会,“待你演出后再说吧!”
民国二十八年秋,日本敌机侵入柳州上空 ,曲园戏院被炸,龙城中学及湾塘路一带被炸。
龙城中学校址迁至北郊鹧鸪江,柳州日报的《抗亡周刊》停刊。培新路的几个戏院无法演出。
十二月下旬,中国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抗敌演剧九队到柳州,在映山街各大戏院与柳州各界发起为抗日义演运动,慰劳昆仑关抗日将士。
映山街繁华闹市的国泰剧院。
仓仓仓,仓才仓才仓……
舞台的玫瑰红幕上方,堂堂正正地挂着一大幅横额,蓝底白字:“中国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抗敌演剧九队与柳州各界发起“一角钱劳军捐献运动”慰劳昆仓关抗日将士。”
前台的锣鼓声响了。
锣鼓声中,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停止了聊天、闲话。他们在焦灼地等着,等待银凤饰演的梁红玉出场。
杜秋薇再一次小声地叮咛:“沉住气,该你出场了。”
银凤是聪明的,聪明人一点就透。她忽然感觉到:“梁红玉的那段唱词儿写得不怎么顺口。这感觉是她独有的,因为梁红玉出身青楼,她也身在青楼。她的胸中陡然泛起一股豪情浩气。同时,脑际也冒出一段新词。
舞台调度向她示意:“上”。
她已心如止水,气定神闲,在斗大的“梁”字中军大纛导引下,在安国夫人、总兵将军等牙旗的簇拥中,银凤饰演的梁红玉威风凛凛地出场了。
乍亮相,就博得一个满堂彩!
后台,伴唱起岳武穆的《满江红》,顿使每个人情绪如沸,如燃。
鼓乐声里,银凤按着悠悠的胡琴,叮叮的碰铃,唱起临时编就的一段新词:
二圣蒙尘垢,
奇耻刻心头,
更几番狼烟滚滚,胡马啾啾。
岂许山河沦敌手,
大宋子民誓同仇,
可笑金奴频入寇,
鳌鱼自向网中投,
黄天荡摆开了艨艟千艘,
以血还血壮志须酬,
拦精神登桅篮三通鼓奏——
唱到这里,银凤一个旋子翻身,英气勃勃。突地,台下爆发出一片轰天撼地的喊声:“好哇,好!”
掌声如雷。
杜秋薇心里暗暗赞叹:“这孩子,到底未负我一番心血!”
欧阳松陪着文县长坐在前排。银凤出色的表演,新颖的唱词,令县太爷手捋胡须呆呆出神。
欧阳松见文县长那灵魂出窍的模样,忙用手肘轻轻碰了他一下,小声提醒:“好戏还在后头呢!”
果然,银凤登上桅篮(两张桌子、一把椅子搭成的道具)后,双手握起两只鼓槌,随着弦乐的变化,激昂地接唱:
保社稷,统貔貅,
出奇兵,歼群丑,
还看我青楼一女流!
冬、冬!冬、冬、冬!
银凤手里的鼓槌动了,由单击变双击,然后转入一阵骤雨般的连击。
冬冬的鼓声,使舞台上的将士奋勇争先,也使舞台下的观众热血沸腾。透过这舞台上古战场的刀光剑影,人们仿佛看到了抗日前线浴血鏖战的健儿。
刹时,掌声、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富豪的看客,有的取出手上的金戒指,有的摘下头上的金钗、耳上的金环,短衣帮人士也掏尽随身携带的银元、钞票,忘情地朝舞台上投去。
好一阵黄金雨。
人的私心,在黄金雨里得到一次闪光的洗礼。
在这狂热狂欢的气氛中,谁也没有留神文县长的表现。
他也在鼓掌。
但他那两只葵花籽一样的细长眼睛,却射出两线火辣辣的光束,一直贪婪地追逐着舞台上的银凤的身影……
龙城中学的师生们,鼓舞很大,教育颇深。他们组织师生,配合国民第五军政治部国防艺术社战时工作队,在庆云路的柳新街口举行抗战图片漫画展览,并唱歌演讲。特别是龙城中学被炸,校址迁至鹧鸪江后,师生们组成抗日巡回宣传工作团,派出小分队到拉堡、成团、洛满、新圩等镇,以歌咏、山歌、墙报、戏剧多种形式开展抗日宣传。
柳州城内,抗日的烽火在蔓延,春柳院内的姐妹们,也都组织积极参加了各种义演。
黄昏。丽香舍。
“知道吗?我们上次的计划大功告成,老太爷已开出一千大洋的银票!”
“哦?你很会办事,都带来了么?”
“带来了,这是你的照片,这是拚拍的美术照,喏,还有底片。这张是支票,可以直接到钱庄提款!”
“好了,抗日募捐簿又可以增添一笔款子!”
杜秋薇款款从门外走过。她知道屋里说话的一男一女,男的是黄大少爷,女的是石丽香。这个秘密计划,石丽香向她透露过。她很敬佩石丽香的狡黠。两人的谈话,她不便多听,径直向自己的屋子里走去。
空房寂寂。靠墙的条案上,搁着一个金黄色的小脚瓷香炉。香烟袅袅,如梦,如幻。她手托香腮,默默地出神。往事,像江潮初涨,在脑海里推涌……
十六岁那年,她已在柳州的“大鸡笼”( 娼寮所在地)的春柳院崭露头角。凭着天资聪颖,博闻强记,不知倾倒过多少风流秀士!而对音律的精通,更使她身价疯长!她今日百乐门,明日文昌阁。后日曲园大剧院,国泰剧院,轮番周转,日复一日,柳州城北岸的闹市区,如映山路,青云路、培新路、大南路,各金铺银店、商贾政客,人们不能不惊叹,一个年仅及笄的少女,竟有这样的锦心、绣口巧手!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白居易的《琵琶行》,柳屯田的风流词,辛弃疾的长短句,还有关汉卿、马致远的散曲,她居然能谱上曲,自弹自唱。
随着接触面的拓展,奕棋扣球,吟诗作画,她也日益通晓。就是打官司的词状,跑江湖的“切口”,耳濡目染,她也都触类旁通。
蛲蛲者易折,蛟皎者易污。
人出名是好事,但物极必反,乐极生悲。
杜秋薇身在青楼,自然更不能幸免。但万万没料到:命里的魔星会是黄老太爷黄仲之。
当年,黄仲之比现在年轻了十多岁,事业上正一帆风顺,踌躇满志。
他太富有了,钱庄库房里的元宝金条,银洋钞票,一箱一箱,垒起来齐屋檐高。
一个人金钱多到用不完的时候,便会产生种种寻欢作乐的荒诞念头。黄仲之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嫖妓。而且,要嫖模样最俊的,名声最响的,身价最高的未“破瓜”的雏儿。
杜秋薇成了他梦寐以求的猎物。
三千块──达成了一项肮脏的交易。杏姑收了大洋,只把杜秋薇铁桶似的瞒着。
还是花厅,还是弦歌,且弹且唱的,只有一个杜秋薇。静坐静听的,只有一个黄仲之。
杏姑告诉她:这唱包场。
杜秋薇的天真,使她丧失应有的警惕。本来,她尽可以做她的艺妓,保住清白之身。
当一曲告终,杏姑亲手送来一杯糖水。
在春柳院里,鸨母给姑娘送茶水,这是破天荒头一回。可惜,杜秋薇当时没有往深处细处想。喉嗓正干渴,需要滋润,需要调节。她毫不迟疑,道声谢便一饮而尽。
“乖孩子!”杏姑摸了摸她的头,诡秘地朝黄仲之一笑,退出去了。
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杜秋薇霎时觉得体内奔涌着一股莫名的躁动,似旱苗盼水,干柴盼火。头,晕晕的,身子似要飘起来,每一个毛孔都在发热,发痒……她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产生那种羞于启齿的渴望?
唉!人性被淹没,兽性在萌动,她无可抵御,美丽的脸宠被欲火烧得通红。
黄仲之淫邪地笑了,近身舒臂,将日夜思念的美人紧紧拥住,将嘴唇凑上去,在她嫩生生的粉脸上一阵狂吻。
可怜的秋薇,脸更红,身更热,直觉得那一刻来得太慢、太缓、太迟,两条玉臂牢牢箍紧在她并不喜爱的一个老头的腰部……
迷迷糊糊中,她感到自己离开地面,随之落在软软的床褥上,突然一阵痛楚,接着浑身颤栗,一会便沉地睡去了。
梦醒时,悔已迟。
造成这悲剧的罪魁,除了黄仲之,杏姑是可恶的帮凶。她在糖水里掺和了春药。
既然无力和命运抗争,既然贞操已经失去,随波逐浪也罢,杜秋薇还是杜秋薇。她的歌依然唱得动听,她的琴声已经弹得悦耳,她的画依然画得出色,她的棋依然下得漂亮……慕名求欢的更多了。
官绅士商,贩夫走卒,三教九流,她一概来者不拒。管它什么艺术、颜色、肉体,尽可风光,尽可消受。
风靡一时,红极一时。
杜秋薇失去了青春。杏姑赢得了财富。
莺声渐老,嫖客们才逐日发现:心目中的偶象濒临崩坍。不信?请听《琵琶行》:“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待闲度。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杜秋薇的歌唱,珠圆玉润,且揉进了感情,分外哀婉,凄凉。 她的心在泣血。
白居易绝不知千百年后会有个杜秋薇,但他的诗竟成了一弱女子的谶语。
她碰上了一位怜香惜玉的好商人。十多年来,她在红绡帐里接过的“相知”几乎上千。想不到众多“相知”中,还有个死心眼的──他!居然与她海誓山盟,愿结百年之好。适才,他来过了,说已同杏姑谈妥,赎身之事指日可待。
火坑里的人怎不巴望幸福、自由?
杜秋薇觉得,这春柳院早已百无留恋,但她却放心不了银凤,分别前一定要告诉她,决不能让苦心带出的艺徒,重蹈自己的覆辙。
意念至此,银凤的声音已在室外响起:“师傅,我来了!”连台演出的成功,银凤仍沉浸在扮演角色的喜悦中。
杜秋薇凝视着她那张红朴朴的脸,半晌无言。
“师傅,你怎么不说话呀?你不是说有话要和我说么?”银凤似乎恢复了昔日的娇憨,蹲下身子,将头搁在杜秋薇的怀里。
银凤从姐妹们私下的议论中,也曾解一些师傅的风流艳史。在这些所谓风流艳史中,浸染着辛酸的血泪,饱含着刻骨铭心的伤痛!
“银凤。”千万要记住:小心谨慎,牢筑心防啊!”
银凤的眼睛湿润了,几乎哽咽:“师傅,我知道了,小心谨慎,牢筑心防。我会尽力保护自己……”
杜秋薇点点头:“但愿上天保佑。只是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不会很多了。”
“为什么?”银凤惊叫一声,脸上泪光莹莹。
“有位好人愿出钱为我赎身,我老了,也只有从这个归宿了。”
如此动人心弦的事情,杜秋薇却说得平平淡淡。 是不是兴奋过去之后,情绪便趋于冷静?
银凤星眸闪闪:“这位好人是谁?”
“他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他的姓名,我只好遵从他的意愿。”
“难道连徒儿也要瞒过么?”
“是的。”杜秋薇神色庄重,“假如有一天,你发现我离开了这里,那就是他带我走了。我们将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去过一种清贫闲适的生活。呵,像鸟,飞得远远的:像云,飘得高高的……”
“银凤姐在这里吗?”屋外传来的话音,中止了杜秋薇诗意般的憧憬。
“丽香姐么?进来吧。”银凤应了一声。
石丽香挑帘进房,有礼貌地问候了杜秋薇,这才得意地向银凤报告:“银凤姐,贵相知来过了!”
银凤一愣:“谁?”
她知道欧阳松近来特别忙,如果没有什么重要事情,这几天是不可能抽身来春柳院的。
“黄大少爷呗。”石丽香顽皮地眨了眨眼睛。
“呸!”银凤瞪了她一眼,认为她这个玩笑开得不是时候。
石丽香见银凤气恼,慌忙解释:“银凤姐,小妹给你出了一口恶气,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哟!”
“什么?”银凤大惑不解。
她当然不明白,石丽香导演的那出应当喝彩的“凤仪亭”!
刚才,黄大少爷专程来向石丽香讨好表功。他干得太漂亮了,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地制伏了自己的老子……
昨日晚间,他看准老太爷左右无人的机会,神秘兮兮地卖起了关子:“老爷子,我得了一份绝密的文件!”
对于儿子的刁诈浪荡,黄仲之是知之甚深的,也懒得细问。头也不抬,只是鼻孔里哼了声。“老爷子,这份绝密文件,与您有莫大的关系!”他加重了语气,意在引起老头子的关注。
“噢?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拿出来看看。”黄仲之似信非信,但一只手已经伸了出去。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黄皮信套,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首先讲清楚,你老展阅之前,得有个思想准备。一句话:“沉住气,莫发火。”
黄仲之疑上加疑接过黄皮信,探手一抽,然后展开观看。
我的天!竟是一份状纸。署名原告的是“苦瓜太太”──吴氏。被告就是他黄老太爷。
事由一栏赫然写着:“请依法制裁被告人黄仲之。”
“诬告!全是诬告!”黄仲之勃然大怒,颏下的胡须抖颤不止。
他干笑一声,假惺惺地相劝:“爸,冷静些,母亲可是证据确凿啊!”
“证据?什么证据?”这个问题早在鹧鸪江的雀儿山别墅与“苦瓜太太”谈妥,黄仲之做梦也没有想到,眼下会节外生枝,又冒出一份诉讼状来?
他逼视着儿子:“你当老子不知道,你一直暗中较劲,妄图把丽香占为己有,简直是无耻之图!现在你又敢来敲山震虎,到底居心何在?你说!”
老子的脸变得快。儿子的戏也演得真。黄大少爷装出一副委屈相,激动地数说起来:“爸,您把我这个作儿子的当成了什么人?我可从来不曾想过,要与您争夺同一个女人。况且,这样的丑事张扬出去,也惹人耻笑。不过,人各有缘份,许多事是勉强不得的,只能认命。您看中了丽香,我当然要退避三舍,但却不能不关心事情的进展和变化。我虽不学无术,幸喜在刀笔吏中还有几个知己。好容易才得到这个副本,交给您看,是希望您有个思想准备,想不到……”
言语至此,黄大少爷已是声泪俱下。
黄仲之再有疑窦,儿子毕竟是亲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黄大少爷边揩鼻涕,边偷偷窥视,见老子脸色渐渐缓和,急忙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轻轻放在桌上:“自己看吧,这就是妈打官司的依据。”
这是一帧美术照片。
照片上黄仲之逐笑颜开,紧傍着他的美人披着结婚礼,怀抱花束,两人胸前还各缀着一朵鲜花呢。
黄仲之揉了揉眼皮,终于辨明照片上的美人不是别个,正是春柳院的丽香姑娘。
哦,片头还有一行小字:“黄仲之先生与小星石丽香女士婚典留念。”
怎么回事?
黄仲之百思不解,自己究竟何年何月,何时何地摄下了这帧照片?
这才叫“羊肉没吃到,惹了一身膻!”
一个目瞠口呆!
一个眉飞色舞!
黄大少爷抓住机会,乘胜进击:“爸,妈这一状告到法院,势必受理无疑。届时法院发出传票,定期开庭,您的脸面往哪里搁?可得想个对策啊!”
“对策?”黄仲之方寸大乱,苦恼地摇摇头。
黄大少爷慢慢吞吞地开了口:“孩儿倒有一个法子。”
“快说!”像溺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黄仲之神经绷得紧紧的。
“官了不如私了。妈那边好说,自有孩儿去料理;至于法院那边么……”黄大少爷望着垂头丧气的老子顿了顿,“好在帮妈打官司的律师,与孩儿交情不薄,只要拿出一千块大洋,孩儿托他从中斡旋,相信此事即可不了之。”能够玩得转世界的,只有金钱。金钱的魔力任何人都无法抗拒。黄仲之对此坚信不疑。因为他是地地道道的拜金主义者。他在儿子的花言巧语下,只会上当。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悲剧,所有的阔老几乎基本如此。
于是,黄大少爷“得胜回朝”。正当石丽香绘神会色叙述黄氏父子斗法的情景,小银忽然掀帘而入。
原来,柳江县署的文县长率领一班吏员来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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