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午夜过后,奶妈正解裤带蹲厕出恭,远处传来汪汪的狗叫声,好像有人打家劫舍似的。奶妈原先那急匆匆的溲便也解不出来,屎尿都往肚里去了。奶妈提起裤兜,扎好那用铜钱固稳的裤带,到厨房里点好灯,然后往窗外望望,她只看见外面一团膝黑,伸手不见五指。奶妈小心地登上二楼阳台,再往后院花园望去,仍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这才入放心下来。
当奶妈刚想回房就寝,突然前院不远处又有汪汪的狗叫声,奶妈心中不禁打颤,心想:“前些日子,日本鬼子刚从越南过海,在防城巷的企沙岛登陆。据说已在钦州、南宁附近树起太阳旗。不知何时会打到柳州。虽说现在奶妈住的是国民党第五军杜聿明麾下张师长的别墅,四周都有兵把守,奶妈仍是心跳不安。她静静地站在二楼阳台,心中萦绕着眼前的一切。
狗的狂叫声从远处渐渐消失。龙江河两岸仍是灯残人稀。奶妈已无睡意,轻手轻脚地上了三楼,倚在斗檐拱壁的红木栏边,向别墅的大前门远眺。
深夜人静,偶尔有个醉汉的吼叫声从街边传来。花柳街那边的妓女们,仍在灯红酒绿地和水路上的商贾们调情。那柔情似水的《何日君再来》的歌声从留声机缓缓地传入夜的空间。
奶妈在张师长家做了二十年多的家活,虽有吃有穿,可她上要服侍师长老爷,下就是怎样带好小公子张剑虹,奶妈把张剑虹一口奶一口饭地带大,天有眼,奶妈也有福。张剑虹和奶妈的感情比谁都深。于是,张师长并没有将奶妈另眼看待。
前夜,张剑虹娶了位如花似玉的柳州妹,完婚成家。新娘一定是位大家闺秀的才女,要不然张公子哪里肯娶她。奶妈见他们俩恩爱入洞房,也就放心了。
天已大亮,张家别墅一片喧杂,愠怒。
“张剑虹、张公子的新娘失踪了。”黄四说。
“难怪,昨夜狗叫不停。”奶妈说。
“我操!快把宜山古城找遍,也要把新娘金凤找回来。如两天内在宜州城内找不到。立即兵分两路,一路沿龙江两岸直找到柳江口,另一路从公路沿线直找到柳州城。定要把这新娘子找回来。”张师长穿一套日本式睡衣,气鼓鼓地吼道。
赫赫驻军张师长的公子张剑虹,一夜间急得丧魂失魄!新婚三日,爱妻金凤忽然不告而别。
张剑虹捶胸顿足,呼天抢地。他想不出猜不透是什么原因导致妻子出走?
他自忖对妻子问心无愧。他挥拳发誓:
“一定要将妻子找回来!”
柳州娼寮原设于东门外,三十年代初有娼妓200余人,因影响附近学校、居民,1933年,廖磊下令迁往西门的柳荫路。
柳荫路与莲塘路是娼妓们的集聚地。邻街的映山街是柳州有名的戏剧街。娼寮是销魂夺魄的温柔之地,剜肉蚀骨的阎罗殿,是藏娇纳艳的金怪,也是损玉摧花的火坑!
暮色方临,华灯初上,柳州河北的莲塘路柳荫路的“大鸡笼”地带人群点点,那商贾、 嫖客、游民插在人流中间,妓女们蜂飞蝶舞地拉客,一位轻薄之徒评头品足。
鱼峰山脚的乐群楼,是国民党驻军的娱乐部。两旁围墙呈八字形张开,前肌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全系大青石板铺砌。可以停留车马。
从乐群楼往河南窑埠码头过渡,进河北沙街,沿河堤至大南门码头进青云巷,再拐几个小巷,便进入莲塘路与柳荫路的地盘,那里是柳州妓女去集之地,称谓桂中“大鸡笼”的红灯区。那里,有座装修华丽的院落,灯红酒绿,门庭若市。
大门两旁,高挑一对纱灯,灯晕使得门前更增添几分热烈。
门匾上“春柳院”三个字是于右任先生的墨宝。
当代中国的大书法家是于右任、吴稚晖、胡汉民。而于右任的草书排名天下第一。人们哪里知道,院老板为这几个字花了近百块大洋,还是趁于右任先生在桂林举办“抗日献金义卖手书”的机会,才如愿以偿的。
院里所养的艺妓,当然是高级的。一个个姿色出众,能歌善舞:有的还精通文墨,谙熟音律,常与风雅之士诗词唱和。鼎鼎有名的就是那位艳压群芳的花魁娘子。
这个桂中交通要塞的古镇,繁忙了一天,该歇息了。
此刻已是月从东升,一根无形的绳索,便已牵动达官巨贾、豪绅纨绔的脚步。
巷口,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轻人,俊秀飘逸,匆匆举步跨上台阶。门边闪出一个年约五十的妇人,朝来人深深一躬,胁肩谄笑:“恭迎大驾!”叫声未落,又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脸上抹的粉脂妖人地迎了出来,弯腰地道:“公子爷好,小的给您请安!”
年轻公子似乎感到恶心,鼻孔里哼了一声 。中年妇女腰部像装了弹簧,说弯就弯:“公子请!”
年轻公子进了门,是个青石玲珑的大院,花径一色用鹅卵石铺就。没走几步,妖娆风骚的女老板迎上前来,未语先笑:“嗬,公子爷,请移驾丽香舍。”
青年公子剑眉一扬:“为什么不能到栖凤阁?”
女老板似有难言之隐:“请公子先到丽香舍稍坐,老婆子还有话跟您说。”
至此,中年妇人及年轻姑娘悄然退下,青年公子点头。
一间精舍,标牌嵌上“丽香”二字。室内 美孚灯高悬,明亮耀眼。女老板挂起门帘,满面堆笑:“公子光临敝院,蓬壁生辉,请坐!”
青年公子人虽落座,却显得迫不及待:“花魁娘子不在院中?”
“在,在!”女老板连连点头,随即叹了口气,“唉!公子可能不知干我们这行的难处,来的都是客,谁也不能得罪,有时很难面面俱到……”
“公子您尊姓大名?”
“敝姓张,字剑虹。”公子说着,取出一叠大洋,轻轻放在女老板身旁的茶几上:“轻微薄敬,望妈妈笑纳。”
女老板眉开眼笑:“愧领公子盛情。”
一名少女进来,奉上香茶。这女子肤白如玉,娇媚可人,嘴角一抹淡淡的笑意,令人顿生遐想。
张剑虹接过茶盅。女老板笑了笑:“张公子,姑娘不算太丑吧?”
姑娘翠袖掩口,抛了个媚眼,似水眸光,销魂荡魄,芙蓉美面,更显得百媚千娇。春柳院的尤物,真的名不虚传!
张剑虹哈哈一笑:“哦,美,太美了,天仙美人。”
突地,一条丽影在门前闪过。那超凡脱俗的美,如珠明暗室,高贵无比。相形之下,眼前的姑娘,顿觉黯然失色。
张剑虹原来就是找那位明珠般的姑娘。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人有所感,眼神便会不自觉地流露,细徽的表情,宛如电光石火,也许能瞒过别人,却瞒不过身边的女老板──杏姑。
杏姑淡淡一笑:“张公子好像言不由衷!”
“哪里,哪里。”
“那好,就让这位姑娘陪陪张公子吧!”
张剑虹霍地站起,口吐真言:“不,我要找的是花魁娘子。”
佳客难留,姑娘脸颊绯红。
杏姑“哟”了一声,“看我糊涂,花魁娘子正陪着南园钱庄黄总经理呢。”
张剑虹双眉紧蹙,面色一沉。
杏姑察颜观色:“黄总经理不是普通客人,再说,我们也得罪不起。”
张剑虹哼了声:“这么说,是我不如他了?”
杏姑一声荡笑:“哎哟,张公子,看您说到哪里去了!”
张剑虹沉着脸:“不必转弯抹角, 你说一句,今晚能不能见着花魁娘子?”
杏姑脸上仍然带笑:“凡事总有先来后到,黄总经理是常客。”
“是吗?”张剑虹头一昂,“什么黄总经理白总经理,你不敢得罪,我不在乎!”
姑娘急忙拉住公子衣衫:“张公子,求求你,不能砸了我的饭碗!”
此时,张剑虹身边一阵幽香扑鼻,眼下的姑娘的确很美,很动人,灯下看美人,更觉神秘诱惑。但想到花魁娘子,他的脸色顿转暗淡下来。
杏姑乘机撩帘而出,张剑虹微感手足无措。
姑娘秀眉一挑:“公子有心事?”
张剑虹心中一动:“你怎么知道?”然而,心事不便对人言。
姑娘慧黠地一笑:“我们是伺候客人的,怎能不知道呢。张公子你不想知道我的名字?”热竦竦,好一朵带刺的玫瑰!
张剑虹心里又是一动,这女子与心上人比较,截然不同。一个端淑娴静,一个灵慧巧黠。
“既如此,请教姑娘芳名?”
“我石丽香。”
“十里香?通城美呀!”
石丽香一声艳笑:“公子取笑了。”
一样丽人,偏觉两般风韵。
张剑虹忘不了此行的目标:“石姑娘,花魁娘子今晚到底有没有时间?”
石丽香没作正面回答:“张公子,凡事不欺明眼人,你与花魁娘子是‘旧相知’,还是慕名而来?”
张剑虹满腹心事,不知从何说起:“这、这……”
张剑虹心弦一颤:“姑娘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石丽香眼似流光,在对方面上一扫,娇媚中故作羞涩:“公子,我一看见你,我就觉得我们有点缘份。”
张剑虹含糊其辞:“是吗?”
石丽香毫不入放松:“您嫌我比不上花魁娘子?”
张剑虹以进为退,逢场作戏:“石姑娘天生丽质,与花魁娘子相比,并不逊色。”
石丽香颈徐垂:“这样说来,公子同意我来陪你了。”
张剑虹无法拒绝,顺口回答:“当然愿意,十里香嘛。”
这句话,他以为应付得颇为得当。
石丽香紧追不舍,她若有深意地一笑:“我说的可以不是一般的陪客啊!”
张剑虹不以为然:“那是什么样的陪法? ”
石丽香不假思索:“那当然要比普通陪客更亲密些!”又是一笑,神态十分迷人。
这时,有人送上酒菜。石丽香对面相陪,殷勤执壶斟酒。
室外传来“迎客”、“送客”的喝声。
张剑虹心念数转,单刀直入:“我立即见花魁娘子,姑娘能否帮这个忙?”
石丽香花容一变,仍带娇笑:“下次不行么?”
“是的!”
“看来,花魁娘子是非见不可?”
张剑虹苦在心头,勉强笑了笑:“我有要事,要见她本人。”
石丽香再聪慧,也无法猜透此中奥秘。但客人这样要求,她也无可奈何。
两人一闭上嘴,气氛便得尴尬。
还是石丽香开口打破僵局:“公子与花魁娘子一定是老相识了?”
张剑虹一怔,长长吁了一口气:“可以这么说。”
石丽香又展露她的狡慧,偏着头说:“公子,如果我想穷源究底,您大概不会敞开襟怀吧。”
张剑虹略一沉吟:“马上你就会知道。”
一间屋子。灯光穿透窗沙,人影重叠。
姑娘千姣百媚,正伏在客人肩上撒痴撒娇。
茶几上,摊着一张宣纸。
客人手握狼毫,似笑非笑:“你叫小银? ”
“是呀!”姑娘巧笑嫣然。
另一间屋子。一条人影, 幽灵似的窜出。
把门的龟奴双手拦住:“是哪位?”
“老子都不认识,瞎了你的狗眼!”
“呀!黄大少爷,对不住,今晚……”
黄大少爷眼一瞪:“闭上你的臭嘴!” 边说边往房里闯。
龟奴拦又不是,劝又无益,急得大叫:“ 妈妈!”
杏姑闻声闪出:“黄大少爷,令尊大人在此,容老身改日陪罪。”
黄大少爷眼露疑惑:“是吗?”
杏姑朝屋内喊道:“黄大太爷,栖凤阁摆上了酒席……”
黄大少爷狠狠盯了屋子一眼,悻悻地走了。
室后一处荷塘水阁,摆了两桌筵席,客人正陆续入座。
不远处,一个亭亭俏影,痴立塘边。她,就是春柳院花魁娘子银凤。
她站在这里已经好一阵子了,也不知在想什么,看她那颦眉蹙的模样,似乎心事重重。
杏姑在叫:“银凤!银凤!”
银凤盯着满塘残荷,玉靥浮出一抹凄清的微笑。
偌大柳州古城,多少人为她疯狂?为她倾倒?然而,谁知道她的寂寞与痛苦。
她缓缓转过身来,把目光投向阁内,不禁又想起萦系心头的一句话:“皆羡春柳艳,谁怜薄命花!”如果自己不这样美,如果自己是个普通的女子,命运何以至此!美,有时反成祸患。
栖凤阁的栏杆上,伏着个老头子,举手徐招:“银凤姑娘,你怎么站在那里?”
银凤边走边应:“对不起,黄老太爷,劳您久等了!”
“快来,快来,我们的花魁娘子!”
银凤姗姗入席,客人酒酣耳热。
阁内吆五喝六,阁外笙歌阵阵。
突然,龟奴满面惊慌赶到,见着杏姑,结结巴巴叫起来:“不、不好……”
仿佛睛空霹雳.举座皆惊!
曾!曾!曾!曾……
匕首,接连飞出,重重地扎进厅堂的八仙桌上,贼亮亮闪着寒光!
一把、两把、三把……
天啦,整整十把!
十把,不是一般的偶数,它是洪门一个阵势的象征--“十面埋伏阵”。
看来,好端端的春柳院,即将血贱花堂。
鸨母杏姑当然明白:这班圈子会大爷此番是来者不善。因为按照洪门法规,他们出寨踩“红堂子”丢几个“码子”(杀几个人),官府一般不敢过问。
“妈妈!”龟奴战战兢兢,继续禀报:“他们手里不仅亮着匕首,腰间还别着短枪,口口声声说要找春柳院的老嫖客黄,黄老太爷‘碰瓶子’了结情怨。”
“啊!”沙哑中掺着混浊,透着惊慌。这声音是黄老太爷发出的。
“黄老太爷……”杏姑猛一回头,欲言又止,眼神里分明流露出几丝鄙夷。
黄老太爷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尴尬。人到老来多怕死。像他黄老太爷这等富商,尤其如此。在圈子会这班大爷到来之前,作为南园钱庄总经理,他正面临着一次生死存亡的选择!中秋一过,即近年关,今年市场萧条,银根紧迫,庄上放出去的款子收不回,贷入的纷纷前来催取提款,如果众多存户一齐挤兑,南园钱庄钱无法开销,一夜之间就会信誉扫地,落个彻底破产。
黄老太爷愁肠百结,苦想冥思,独自喝了十杯浓茶,抽了十支雪茄,终于想出了一个绝招: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他咬牙,决然将庄里现丰了的流动资金,万多块大洋,兜底拿出来孤注一掷。于是,他邀约了两位外地大商埠的庄客,打肿脸充胖子,到春柳院大做“花台”。
这是一出“空城计”!
黄老太爷的“空城计”, 妙用有二:其一,债权户见南园钱庄出手阔绰,必会慑服于本方财力雄厚,不致于约齐来催提款子;其二,笙歌声里,香艳丛中,那两个外地大商埠的庄客能不销魂?只要生意谈成,钱庄吸入一大批现金,即可藉此“上青天”(上海、青岛、天津)一做生意二躲债。
然而,筹划百密一疏。
日前,洪门正榜双龙头大爷的夫人开蟠桃宴,作为龙城的南园钱庄的堂堂总经理,却忘了事先派人去登门送礼。
眼下这场大祸,倘应付欠妥,不但前功尽弃,而且身上很可能弄个三刀六洞。
怎么办?
一边厢,杏姑泰然自若。她已把利弊得失权衡清楚,这些年,黄老太爷迷上了院里的银凤、石丽香几位姑娘,不惜千金买笑,万贯缠头,大把大把银钱像水一样流淌,就说这回做“花台”,春柳院至少也有千把块大洋进帐。无论如何,黄老太爷这棵摇钱树不能倒。拚着让姑娘白陪一回客,拚着破费点资财,也要把今日空局面应付过去。
大不了“河水煮河鱼!”
杏姑叹了一口气:“他们的‘红堂子’冲着黄老太爷,倒也不一定真正杀人。为防万一,黄老太爷还是出后门回避为好。”
“这里--”黄老太爷正中下怀,却又不愿当众失去上流绅士风度。
“这里的事不用您操心了,就让我老婆子罩着吧。”
两位被邀来的庄客坐不住,站起身来。
一位陪客拉起位上的黄老太爷:“仲之兄 ,走吧。”
黄仲之向杏姑拱拱手,歉然道:“那就偏劳你了。”
一行人如遇大赦,跟着黄仲之,纷纷从后门溜之大吉。
姑娘们噤若寒蝉。
杏姑一摆手:“不用害怕,各自回房吧!”说毕,理理鬓发,匆匆向厅堂走去。
一青年男子不知从何处窜出,向杏姑指了指银凤。
杏姑点了点头。
他快走几步,一把挽住银凤的胳膊。
银凤吃惊地转过脸:“你--黄少爷。”
“管他娘,看戏去。”
两个年轻人从后门走了。
此刻,厅堂里却肃帘清静,鸦雀无声。
圈子大爷们一个个凝神屏息,连挂了衔头的当家三爷、谷埠五爷、鹅山老三、鱼峰老九、细柳霸王及香堂执事,竟也各依其位,司职分明。
中年汉子呆立一厢,俯首贴耳。
杏姑倚门偷觑,疑窦丛生。
来了,进屋的是一位身高不满一米六的小老头,但派头不小,先声夺人。
本来,人的尊卑并不依身材高矮而定。四个精壮后生簇拥着他,如众星捧月。
光看打扮,小老头也很平常,头上戴的是花旗圆顶博士帽,身上穿的是宽袍点梅衣衫,大袖宽袍。脚上蹬的是圆口青布鞋。然而,清癯的脸庞上却有一种威仪,两只锐眼,如鹰隼般闪动。
满堂人众一齐肃立,宛如迎接圣驾,诚惶诚恐,行礼扶坐。
小老头面罩寒寂,喝了声:“开帐!”
香堂执事在案上燃起一对九煌大烛,竖起了“威亲五祖”神位,又在正堂悬起了“恩兄圣像”。
“恩兄圣像”即曾任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画像。若非参加过辛亥革命的老壮士,决不敢如此称谓。
门外的杏姑,一阵心惊目眩。
眨眼功夫,在“十面埋伏阵”的尖刀丛中扯起了三面旗帜。一面是“替天行道”梁山仿旗。一面是“劫富济贫”太平天国仿旗。还有一面是“宜兄宜弟”鸡爪山旗。
哥们各自抄出家伙,分班侍立,拱手听令。
中年汉子背脊生寒,冷汗淋漓。论阅历,他在风月场中混迹多年,军政官员,社会贤达,文人商贾以及江湖袍哥,流氓打手,哪号人没会过?但今宵这个场面,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难怪他呆若木鸡,瘫似稀泥。中年汉子强打精神,闪上前打个半跪参拜:“老大人,小的姬贵,本当率合院姐妹,张灯结彩专迎金步龙驾,只恨目蒙耳塞,事前未得风声,如今失礼,死罪死罪!”
两厢哥们,一声暴喝:“嗬……”
小老头两道寿眉挑起十分厌恶:“披壳畜生,自认死罪,是想第一个试刀?”
姬贵双腿颤抖,磕头如捣蒜:“不敢,不敢。”
“嗯?”
“老大人开恩,开恩那!”
小老头不怒而威:“你可知我的来意?”
“知道,知道。”姬贵不敢仰视,嘴里却不迭连声,“小的这座春柳院,柳州城同行业算得头块招牌,梧州、桂林老板、商贾都专程来此尽幸。再且,我院姑娘中有色艺双全的,有歌舞出众的,有善窥人意的,只要老大人一句话,小的马上……”
“放你妈的屁!”小老头虎地变了脸色。
“大拐子”勃然变色,这还了得?哥儿们的尖刀,不是吃素的。
嗖!嗖!刀尖耀眼,两股青锋同时逼向跪在地上的姬贵。刀刃近眼皮,姬贵杀猪般的嚎叫起来。
隐身门外的杏姑,情知再不能冷眼观变,奔出来凄然乞饶:“各位大爷,你高抬贵手。万万不能拿我丈夫祭旗呀?”
小老头冷笑一声:“贱娼妇,你也敢来‘临潼斗宝’!”
“老爷!”杏姑心一黄,敛衽施礼。“小妇人虽则出娼门,但做的是挂牌营生,上遵国法,当差纳税;下结五陵豪族,四姓良家,实不曾逾墙钻穴,鼠窃狗偷。老大人威扬四海,江湖上谁个不知,哪个不晓,钢刀虽利,总不会斩我无罪之人吧?”
喏,这娼妇好一张利嘴。
“嘿,嘿,嘿!”小老头干笑几声:“宰了你这对狗男妇,也只当捏死两只苍蝇,可惜污了我洪门的宝刀!”
杏姑心一下松:“谢老爷网开一面。”
“哼!”小老头冷哼一声:“慢着,把那姓黄的老嫖客交出来就万事大吉,若不然,老子砸牌,毁院!”
几把匕首刷地指向杏姑:“交不交人?”
窗户纸一经挑破,形势急转直下。黄老太爷早从后门溜了,到哪里去找?杏姑暗暗苦叫,早知累及自身,当初何必大包大揽?砸牌!毁院!这班圈子大爷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悲从中来,杏姑不由得掩面痛哭。
瞄着冷嗖嗖刀锋,杏姑苦苦乞求:“老爷,院里的金山银山任凭搬,名花鲜卉任凭采,千万莫砸牌毁院呀!你老人家英雄海量,头上跑得马,肚里撑得船,一定要多多包涵呀……”
小老头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这时“巡风六爷”从里间走出,趋禀报:“上复大拐子,里间有个嫩码子,自称是您老的故人之子,请求晋见。”
“哦?”小老头稍稍思衬,一挥手,“传他进来。”
“是。”巡风六爷奉谕,飞也似的去了。
不一会,引进一位穿着时髦的英俊后生。
英俊后生置身于这班哥们之中,恰如鹤立鸡群。他西装革履,较之满堂的长袍马褂,使人视觉产生了强烈的反差。
这是一个时代同另一个时代的对比。
杏姑停止了抽泣,姬贵充满了惶惑。两人都见过他一面,擦黑时分到来的张公子。
他到来,对春柳院是福,是祸?
别看他年纪轻轻,却似见过大阵仗老兵,上得堂来,不慌不忙,立正脱帽,含笑行了三个九十度的鞠躬礼:“愚侄张剑虹拜见胡老伯 ,乞恕擅闯洪门之罪。”
此言一出,人人刮目。敢称小老头为老伯,必定来历非凡。
堂上只有小老头最清楚。
去岁,小老头赴省城会唔国军,不期巧遇老友张伯彦。武昌首义,两人协同作战,肝胆相照,患难与共。友情曾经血浴,弥足珍贵。岁月悠悠,如今张伯彦已晋师长,奉命入桂驻防。
那日,客厅觥筹义错,宾主畅叙旧情,酒酣耳热。忽然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跑进来,全然不顾客人在座,向张伯彦扬了扬手中报纸:“爹,想不到江湖袍哥中,竟也有诗才出众的雅士!您看,洪门胡震湘作。”
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他把满腔激情化作了铿锵的吟诵:
片帆挂夕向星沙,
綮戟重瞻岁月赊。
报国文章关气运,
飘萍身世感年华。
“住嘴!”张伯彦一声断喝,使他狂热顿消。原来,席间的客人正是此诗的作者──赫赫有名的双龙头大爷……
意念至此,胡震湘脸上浮起笑意:“嗬嗬,是张贤侄呀,一年不见,愈加老成了。”
张剑虹侃侃而谈:“据说老伯出动龙步金驾,仅为一商贾礼节有亏。在旁人眼里,会觉得这样做,未免小题大作。依愚侄浅见,你老只颁发一道将令,还怕他不来领服认罪?再说,这春柳院拥妓接客,只认金钱,不分厚薄,亦属世之常情,堂堂洪门,何须与他们一般计较。”
“有道理,有道理!”胡震湘微微点头,右手轻挥。几名手下心领神会,飞快地将八仙桌上的匕首拔去三把。
七把匕首,如北斗七星之状分布。
这便是洪门的七星阵。七星聚会,兄弟同心,《水浒》中晁天王智取生辰纲之前曾依此愿。
适才剑拔弩张,转瞬风平浪静。堂上堂下的一百人众,无不对张公子肃然起敬。莽莽乾坤,有几人可使大拐子挥手之间顿改初衷?
“鸿门宴”变成了“群英会”。好戏仍在继续。
“老板,”张剑虹转身望着姬贵,“春柳院破费些如何?大爷们辛苦一趟不容易,你就慰劳一下吧。”
“行,行,多承公子斡旋。”姬贵遇难呈祥,感激不尽,连连答应,立即拿出五百大洋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