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日上三竿。
春柳院静如古潭。宿夜的客人大多起早走了。而叫局还得等黄昏以后。
一宵劳累,姑娘们睡得又沉,又死。只有 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花魁娘子--银凤。此际,她正坐对菱花镜梳妆。
银凤的确很美。蛾眉耸黛,似怨似嗔,凤眼横波,如溢如漾,鹅蛋般的面庞,悬胆似的鼻子,小嘴儿抿得紧紧。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秋月尚无踪,她望什么?想什么?昨夜的
遭遇在她头脑里如浪飞潮涌。
桂林“桂剧团”在柳州戏剧街映山街的富贵园演出。
舞台上正演桂剧《拾玉镯》、《人面桃花》。
据说这个戏班专奔城镇,县城,柳州等地演出。戏班里有个角色叫筱艳红,名噪八桂。
此次从桂林来柳州,是春柳院老板娘重金相邀 ,盛情难却,才勉强答应上演三天。
三天,全城轰动。
首场,空前爆满。
银凤对戏剧不是外行,青衣、花旦、刀马旦及彩调戏样样精通。她爱看桂剧,尤其爱听彩调。
她看入迷了。
《人面挑花》那风流千古的绝唱,公子哥对桃花妹单相恋,剧中那催人泪下的故事,使银凤低声呤诵剧中诗句: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银凤此进此刻,人在剧场中,情在人心外,生在青楼,难有知音。
黄大少爷美人相伴,抓耳挠腮,飘飘欲仙。他那两只眼睛滴溜溜地乱转,不时台上瞧瞧,不时身旁瞄瞄,心猿意马,哪里把持得住?一伸手,暗暗在银凤的纤腰上捏了一把。
众目睽睽,银凤不好发作,但心目中射出不悦的光。
“别误会,银凤姑娘。”黄大少爷摊开手,掌心里一撮瓜子,“剥点吧。”
银凤勉强接过瓜子,一边嗑一边欣赏戏文 。
《人面挑花》过后,剧组们增演了一场《 拜月》。剧中姑娘各怀心事,拈香祷告苍天。
筱艳红扮演的王瑞兰,果然凄艳照人,剧场里除了她那如泣如诉的旋律外,竟肃静得如一泓止水。
待月西厢下,
迎风户半开,
隔墙花影动,
疑是玉人来。
好逼真的表情,好圆润的嗓音--
我这里拜新月,
宝鼎中明香满箬,
一炷香,
愿我的郎君疾病早除,
灾星消散,
安返家园。
二炷香,
愿苍天不负你十载寒窗,
青灯黄卷,
有朝一是禹门三月桃花浪。
我那,那男儿一跃龙门,
魁占金榜,
争一个天下名传!
银凤听得心驰神飞。
瑞兰与母亲失散、骨肉分离,尚有一线希望。因为她有蒋世隆那位相公。然而,自己的 “相公”何在?身边的黄大少爷么,好色之徒,平庸之辈,岂是好逮的君子?
银凤痴痴地,早忘了剥瓜子,更忘了是在看戏。她的心灵,她的思想,此际与剧情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三炷香,愿苍天保佑,
鸾不孤,
凤不单,
小相逢相会,
同欢共乐,
共乐同欢。
银凤姑娘座在台下,忧心仲仲,虽说这几埸戏演的都是人间爱情的悲欢离合故事,有性 ,有爱,有恨,有悲,银凤仿佛就像剧中的女主人,想得到的如意郎君,不知在何方。每天陪客灯江酒绿,醉生梦死,有何意义。
《拾玉镯》剧中的女主人公玉姣姑娘,喂鸡养禽,良家少女。她在家门喂养家禽,正路过此门前的公子傅鹏看见玉姣如花似玉般美貌,引起爱心,他不敢正视姑娘,只有远避姑娘而窥视姑娘。久之,公子欲试姑娘是否爱他,想出了个妙法,将随身多年的家传古玉镯送给姑娘,姑娘不好意思接受此礼,无功不受禄,姑娘羞涩不理公子。公子将玉镯放在地上,悻悻告辞。公子躲在远处,偷视姑娘是否有心拾起玉镯。公子走后,姑娘多次想拾起玉镯,又怕别人看见,心里怪不是滋味。最后,姑娘还是拾起玉镯,戴在手上。姑娘心中浮动。
媒婆王妈见玉姣戴上情人镯,多次盘问,玉姣终于说出原委,媒婆好心好人。最后,将玉姣少女怀春的真情转告公子。最终促成两人的婚事。银凤细细地品味剧中细节,全神贯注之时,传来一声:“抓小偷!”不远处,一个吊着绑带的伤兵,突然一声怪叫。
“小偷在哪里?”
“是他,就是他!”那伤兵信手一指,故意制造混乱。
有人在喊:“肃静!肃静!”
有人起哄:“他妈的,打!”
几个伤兵从座位上站起来。
茶杯横飞,拐棍乱舞。
叫骂声中,银凤上挨了一记,软软的,并不怎么疼痛。
击在头上的是个大纸包!大纸包碰撞之下,撒落一头花雨,一包瓜子壳!
银凤想起身边的黄大少爷,抬头一看,座位上空空如也。
黄大少爷早已不知去向。
银凤拚命出剧场,鬓发纷乱,丢了一只鞋,狼狈地爬上一辆黄包车,命车夫拉着就走。
身后是一片呼爹唤娘的哭喊……
命运摆布人,亦如酒摆布醉汉。银凤感到了人单势孤,寂寞和悲哀。
门外,脚步重重,她从沉思中惊醒。
进来的是两位姑娘。
银凤点头招呼:“丽香,小银,两位姐姐早。”
春柳院是高级妓院,这里的姑娘分成两个等级。一等的叫“花”,雅号校书、女史,吹弹舞无所不能,琴棋书画无所不晓,且谙熟诗歌赋。往来“恩客”,大都为社会上层人物,挥金如土,颇有气势。二等的叫“雀子”,也有风分姿色,懂得吹拉弹唱,来往客人略逊一筹,既有一般商贾,亦有潦倒文人。短衣帮虽多,但不太粗鄙。银凤是花中之王,却从不以此自傲,她与院内姐妹甚是相得。对个别追求上进的,她还私下予以辅导,或琴棋,或诗赋,不厌其烦。
此刻,她虽满腹心事,也得打起精神,愁容换笑颜,一边起身让坐,一边柔声相问:“二位姐姐喜笑颜开,什么事乐成这样?”
石丽香抢着回答:“这个小银呀,真不好说话,昨晚她接个客人,好不风光,那客人写了张条幅给她,大概是什么诗文吧?你看她这得意模样,居然当成宝贝。”
银凤看那题头,写的是“书赠小银姑娘”,落款:青楼浪子。字是行书,一笔一划都很轻飘,像蜻蜓懒懒地惊过浮萍,又移情别处。如果字如其人,那么,这位“青楼浪子”必定浅薄中带些灵性,浪荡中充满疏狂。
仔细一看,银凤顿时花容变色,一双凤眼仿佛要喷出火来。
小银偏偏催得急:“上面写什么,银凤姐快说呀!”
石丽香匆匆一瞥,也很恼火。她到底强似小银,那纸上十四个字的意思已明了:
马 蚤 火 门 东 月 退,
西 女 王 见 金 戈 戈。
好个青楼浪子,小银姑娘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妓女也是人,为什么要受这样恶毒的嘲谑和侮辱?
这便是银凤愤慨的缘由。
小银呢,听石丽香念出十四个字,起先还傻愣愣地问:“为什么这样难听呀?”
石丽香又气又好笑;“我的妹子,好糊涂 。马蚤、火门东、月退,西女、王见、金戈戈,拼凑起来,不是‘骚烂腿,要现钱’么!这回你该明白了吧!”
两句话本来浅显,小银一经石丽香点醒,不禁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气得浑身打颤,一 把将纸条撕得粉碎:“瞎了眼的畜牲,叫他出门挨黑枪,走路撞车,坐船遇风暴,不得好死!”
“嫖客有几个好人,红口白牙咒得死么?”
三位姑娘,各怀心事。
银风默然,思绪悠悠——
前些日子,姬贵气喘吁吁地奔到栖凤阁:“有位客人定要见你,妈妈说你有病不能见客 ,他说只坐片刻,拦都拦不住……”
“是什么样的客人?”
“像是读书人,不,极有身份,当官的吧 ,很年轻。”
“告诉他改天再来。”
姬贵向身后瞄了一眼:“不行,人家已经进来了!”
银凤皱了皱眉,极不愿意。
姬贵想了想:“姑娘就在这里见他一面,用话把他打发走吧。”
走廊上传来杏姑的声音:“先生,银凤姑娘实在不舒服,请你移驾别处好么?”
年轻人回答:“在下是慕名来访,只见一面不会侵扰她的。”
杏姑仍想阻拦:“先生光顾,是银凤姑娘的福气,请也请不到的,只是……”
姬贵提高了声音:“杏姑,银凤姑娘说这位先生在这里稍坐片刻。”
杏姑喜笑颜开:“好,好,先生请!”
银凤忍不住转过脸来,向外一看,心下暗吃一惊。
来人是位二十多岁的青年,长得俊雅绝伦,风流倜傥,眉宇间且有股掩不住的英气。
银凤迎了出来:“啊!欢迎先生,请进来用茶吧。”
年轻人一笑:“得见姑娘,实在三生有幸 。”说着,举止大方地步入阁中。
杏姑,姬贵知趣地退下。
银凤嘤咛一声:“先生如何称呼?”
“欧阳松。久闻姑娘才貌双全,特来拜访。”
啊?他是柳江县府新来的秘书长欧阳松!
银凤不能不谦虚几句:“凤尘蒲柳,供人一笑,倒是秘书长文采风流,令人眼熟啊!”
欧阳松朗然笑道:“看姑娘气质,不像穷苦人家出生,你怎么会到这个烟花妓院呢?”
银凤似乎触动心中隐痛,摇了摇头:“自古红颜薄命,有什么办法。”
欧阳松站起身来,背手在阁内走了半圈,试探着说:“我能参观一下姑娘的妆台么?”
银凤婉言推辞:“这几天身体不太舒服,房里乱得很,真不敢亵渎客人!”
欧阳松笑了笑:“姑娘过谦了,本人初来拜访觉得事事好奇,别无他意。”
“改日奉陪如何?”
“姑娘,你是看我不起吧?”
“哪里话,秘书长言重了!”
欧阳松抬头仰望着天花板;“本人服务县署,出手还不至寒碜,望姑娘勿拒人于门外。”
银凤希望得到对方尊重,委婉拒绝;“小女子时乖运蹇,不幸身入烟花,但一向洁身自持,接待客人只限于笙箫管乐,杯酒谈心,望秘书长原谅。”
“哈哈!”欧阳仰天大笑:“如此说来,姑娘你是说我走错门了罗?”
这句话,可就带了刺。
银凤缓缓离座,冷冷地说:“请原谅我染病在身,无法久陪!”
欧阳松不甘退让:“我看姑娘面无病容,莫非嫌本人来迟一步?”
银凤粉面一沉,声音微愠:“秘书长通情达理,决无此意。”
欧阳松似未听见,摇头晃脑地吟哦:“风流欲作巫山客,岂料樵夫捷足登。唉!”
银凤断然挥手:“秘书长,请!”
欧阳松沉下脸来:“花钱行乐,谁敢逐我?”
银凤不客气地回敬:“行乐有行乐的地方,秘书长另换门庭吧!”
欧阳松不无揶愉地说:“哼哼,本人就不懂了,请教姑娘,这是什么地方?”
银凤心头火绽,大声抗辩:“秘书长,这里是春柳院不错,但我这栖凤阁情况特殊,你要行乐,姬老板,杏姑妈妈自会指引。”
欧阳松似乎赖不走:“银凤姑娘,本人说过不惜任何代价!”
银凤不屑地皱皱眉头:“钱财如粪土,栖凤阁不计较这些!”
欧阳松这才放下脸来,真诚一笑:“姑娘重人不重钱,难得难得,告辞了。”
过了两天,欧阳松托人送一封信。信内一张花笺。花笺有字,墨香犹存。一个字一个字连起来读,是一副对联:
岐王宅里,崔九堂前,风景忆当年,值得杜少陵一个“正是”;
浓艳香凝,巫山肠断,新妆倚飞燕,难怪李太白两字“可怜”。
能把李杜诗篇分解融汇,组成如此绮丽新奇的妙联,实非文坛高手不可。堪惊堪叹的是,这个高手竟是一个潇洒俊俏的年轻人。
人世间也有与她这个烟花女子情感相通的雅士。银凤动情了,胸臆间有一种不可名关状的波澜在涌动。
前日赶他走,今朝盼他来。
她情不自禁地望着帘外。
“银凤姑娘,来客人了。”姬贵讨好的声音蓦然响起。
门帘一掀,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
前面的竟是欧阳松!
后面那个年轻人呢?
“张公子!”石丽香甜甜地一声欢叫。
张剑虹怎么和欧阳松撞在一起?银凤不知道,石丽香也不知道。
昨天深夜,张剑虹与胡震湘一行离开春柳院,在巷口分手后,匆匆到沙街旅店,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了。
他满怀愁绪,踯躅街头。
北风卷着败叶,在淡淡的冬阳里旋舞出一片萧瑟。鱼峰路两旁林立的店铺中,伙计三三两两傍着柜台,显得无精打彩。他们的眼里,分明流动着惶惑,惆怅和不安。不仅仅是生意日见萧条。稍稍关心国事的平民百姓,谁不知道拥有四万万五千万人口的中国,拥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形像还不如一只鸡!鸡,还有恃勇斗狠的一面,而整个国家,正在失去抵抗力,一任外族宰割。
日寇的铁蹄已跨过河北、湖南。倘若这班恶魔再节节进入……
日本王牌第五师团的机械化部队正向广西昆仑关逼进。
中国军事史上第一支机械化部队陆军第五军在杜聿明军长的总指挥下,沿线南宁,九塘芦墟古城、迁江、柳州、桂林等地,准备与日本侵略者在昆仑关以钢铁撞击钢铁,以血肉拼搏血肉的交战。
战斗火烧眉毛,抗日的烽火在全国、在广西各地纷纷燃烧。
店铺的客人、商贾在议论。
政客们在对策。妓女们在另寻出路。
“颇家巷狗肉店’内的伙计们,在客坐潢堂的饭厅里,热热闹闹地议论国事,饮洒解愁 。
那些戴着鸭舌帽的、穿长布袍的老板,大多捧着烟筒怔怔地出神。
偶尔,叭地吹燃手中的水烟筒,面无表情地朝嘴里唆上一口。
张剑虹虽感国事蜩螗,但眼前却驱不散花魁娘子的倩影。
他有些倦,感到累。他走进一家酒店,上楼后找了个临街靠窗的座位,要了一壶酒,几碟菜,自斟自饮。
时光一分分地过去。
突然,他的目光停住了,停在窗下不远的地方。一个人从黄包车里下来,把头上的黑礼帽抬了抬,目注远天。
“欧阳,欧阳松!”张剑虹把头伸出窗外,大叫起来。
那人停住脚步,抬起头来。那是个熟人,剑眉,亮眼,英俊的脸孔透出一股青春活力。
“咦,张兄,什么时候到了这里?”欧阳松显得很激动。
一个上楼,一个下楼,面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添杯加菜,相邀落座。
张剑虹与欧阳松,柳州籍,生在宜山龙江边庆远府。
当年双双考进金陵中央大学就读。两人的专业相同:文学。两人的性格相近,十分正直豪爽。
紫金山上,他俩临风慷慨高歌:“……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玄武湖中,他俩曾荡一叶小舟,意气风发 ,纵谈时事,畅抒怀抱。
夫子庙前,他俩曾路见不平,协助一名卖烟卷的少女,摆脱一伙流氓歹徒的纠缠,拦截 。
……
多少事,忆犹新!叙罢旧情,又述近况。
张剑虹已知欧阳松就职县署,也谈及父亲安排自己赴美留学的设想。然而,邂逅相逢的喜悦,仅在他眉端一抹而过。他无法排遣心头的惆怅。
这一切,自然逃不出欧阳松的眼睛:“张兄,你好像心头不快,遇到了什么难题?”
同学眼力过人,一猜就中,但怎好冒然相告?张剑虹勉强一笑:“也没什么事,拜访一位熟人,差巧外出到此。欧阳兄好象忙得很哪!”
欧阳松见他岔开话头,想必另有隐衷,也就不再细问:“俗务缠身,日日空忙。不知张兄有无兴致,愿随小弟去春柳院一趟?”
张剑虹睁大眼睛:“春柳院?”
欧阳松瞅着他一笑:“看你这模样,仿佛风月场真是传染病院一般,其实沦落风尘的女子,也不见得都是自甘堕落的女人。”
“哦。”
欧阳松站起身来,继续说:“李宗仁、白崇禧已在桂林老家组织抗日募捐、举行义演, 我们柳州城柳江县府准备组织艺人,为抗日募捐举行义演,小弟去春柳院找一位叫花魁娘子的艺妓。
张剑虹一惊:“哦!”
欧阳松一把拉起他:“去吧,去吧,散散心也是好的。”
同学两人离开酒店,从河南的码头步入浮桥过了柳江河,上北岸,要辆黄包车,从培新路穿过几条巷子便到了春柳院。
花厅。
除了昨晚对酒交谈的石丽香,还有一个不识的姑娘。
她是小银。
张剑虹总算见到了她——那个朝思暮想的女人。
石丽香叫他,他没听见。他似触电般的全身一震,感到一阵昏眩,脑子嗡嗡作响,几乎站不稳身子。
欧阳松一看他那神情,以为他被花魁娘子的美色惊呆了。
这可是贻笑大方的事情。
“张兄,里面那位便是春柳院的花魁娘子!”
张剑虹依然不动,欧阳松说话的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事实却摆在面前!柳州城内第一美人,春柳院的花魁娘子,竟然是弃家出走的妻子!
石丽香看出情况有些异样,殷勤陪了个笑脸:“二位请上坐!”
张剑虹毫无反应,他陷于一片狂乱之中。
欧阳松诧异地喊了声:“张兄!”
银凤款款来到张剑虹跟前,粉面上挂着一抹迷人的微笑,轻启朱唇:“您就是昨晚为春柳院解围的张公子?幸会啊!”
声音笑貌,任何人听见都会着迷,但张剑虹顿生反感。
银凤好沉着,像是和张剑虹不曾相识。张剑虹想:“看来她毫无悔意,也没有丝毫愧疚的表示。她竟然装作不认识我张剑虹?”
当然,“花魁娘子”的艳名,风靡了柳州、南宁等地。使无数游蜂浪蝶趋之若鹜。这里,远远胜过宜州府庆远城内一寓私房。可是,当初她为什么要投江?为什么甘心与自己过几个月安闲日子?为什么她表现得那么贤淑?张剑虹心中疑虑着。
是假的,全是装出来的,定然别有图谋,像许许多多心怀叵测的浪荡女人,以美色为诱铒,以嫁人作手段,来达到卑鄙的目的。
怒火,在张剑虹胸中燃烧。恨,在血管里奔流。
这场面,这情景,使在场的人怔住了。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令人听了不寒而栗:“你,你不认识我了?”
银凤颦眉蹙额,神情困惑:“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
“哈,哈,哈,哈哈!”张剑虹大笑起来,笑声十分凄厉。
欧阳松错愕非常:“张兄, 你怎么了!”
银凤徐徐举步。
张剑虹敛住笑声:“你不要走!”
银凤停下脚,语气冰冷:“张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剑虹咬了咬了牙,他虽然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仍然禁不住全身发抖“凤妹,我有话同你说!”
“凤妹”二字的称呼。使银凤为之惊诧。
这是男女之间的昵称,代表双方关系非寻常可比。
银凤只觉得好笑:“张公子这样称呼我?”
张剑虹心头凄惨:“凤妹,请不要再折磨我!”
“莫明其妙!”
如果说张剑虹给银凤的表面印象还不错,风流倜傥,温文尔雅,那么此时此刻己破坏无疑。
──油嘴滑舌的公子哥儿。
──浅薄无聊的荷花大少。
这时,张剑虹双手一摆:“诸位,你们都请便吧。”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皱眉。
银凤想了想:“有什么话请讲,大家无妨留下作个见证。”
张剑虹几乎气得要窒息了,私房话怎能当着第三者说呢?他固执地坚持:“凤妹,我们必须私下谈。”
银凤毫不回旋余地:“张公子,无事不可对人言,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瓜葛,何必要私下谈。”
女人态度强硬的时候,男人应抛给她一个体面的台阶。张剑虹不是笨蛋。他放低声音:“凤妹,我读到了你的信,你何苦要这样对我 。”
银凤惊愕莫名:“张公子,你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张剑虹的心,如被滚油煎沸。那样贤淑的女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又一次心碎,又一次承受心头滴血的痛楚。
他双目赤红,模样骇人。
银凤侧身对欧阳松说:“秘书长,他像是疯了。”说罢,拂袖而去。
张剑虹狂叫一声,抬腿欲追。
“张兄,你到底怎么了?”欧阳松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石丽香,小银吓得尖叫,花容失色。
张剑虹猛一顿足,埋怨欧阳松:“你,怎么不拉住她?”
欧阳松大惑不解:“这……为什么?”
“她是──”张剑虹欲言又止。“咳!”
“张兄,冷静些,有话慢慢说。”
“放开我!”
“张兄……”
“放手!”
暴怒之下,张剑虹猛一振臂。
欧阳松被推得倒向茶几,“哗啦啦”一阵大响,茶几被撞翻,杯盘尽碎,茶水洒了一地。
张剑虹冲出房门,门外是一小院,花荫寂寂,哪里有花魁娘子的身影?
她竟然走了,没有半句话解释,没有半句话交代,夫妻的恩义断绝得这么彻底!
欧阳松跟着追了出来。
张剑虹的情绪,仍在激怒之中。
欧阳松忧心如焚,他无法想像老同学何以突然发狂。
不知什么时候,石丽香来到张剑虹身边。她并非好奇,而是出于一种关切:“张公子,能把原委告诉我么?”
张剑虹气势汹汹:“你不必知道!”
石丽香倒抽了一口凉气,尽量柔声细语:“张公子,我与花魁娘子是要好的姐妹,有什么话我可以转告她。”
张剑虹寒脸:“没有什么好讲的,我的事谁也管不了!”
石丽香怔住了,被他一顿抢白,心里很不自在。
张剑虹也感觉到话说重了。人家是好意,怎能把气撒在她身上?然而,他不愿加以解释也无从解释。
现在,他不想对任何人说半句话。一跺脚他穿过走廊,离开众人,离开春柳院。
欧阳松想叫住他,但开了口没有声音,想去追他,双脚无法移动。他能对老同学说些什么?
老同学呀老同学,你怎么变得如此不近人情?
银凤闪了出来。
杏姑闻声赶到。“秘书长。张公子是怎么回事?”杏姑看了看满地破碎的杯盘,颇觉惊诧。
欧阳松摇了摇头:“我们是同窗,许久未见,今日街头乍遇,相邀来见银凤姑娘。”
银凤一蹙眉:“张公子平是有精神病么?”
“没有!精神病肯定没有。”
“这就怪了。”
“没有!只怕是失心疯呢?”小银一直被冷落,这时也尖声嚷了起来。
石丽香无端遭他抢白,终觉气犹未消:“哼,鬼迷了心窍!”
姑娘们七嘴八舌,冷言冷语。
欧阳松满腹狐疑,一时作声不得。
奇怪,杏姑也在一边久久地发呆……
杏姑想起四个月前的一天下午,她与一个妙龄少女,在春柳院花厅相对而坐。
少女衣着简朴,与银凤长得一模一样,超凡脱俗的美,只是不施脂粉的面庞略显苍白,带着几分愁容。
那是杏姑的亲生女儿之金凤。
金凤与银凤是双胞胎,孪生姐妹,两人自到人间。貌美如仙,似同一人,难分姐妹。杏姑与金凤两人都没有开口,沉默。
好久,杏姑叹了口气道:“金凤,你既然从宜山老家到柳州来找我,你……你带些钱回宜山去,弥补你父女生活……”
“妈,我不是来要钱的!”
她望着桀骜不驯的女儿,腮帮上的肌肉抖了一下:“你刚才不是说你父女生活很苦?”
“是的,很苦,心里更苦!”
“那你来做什么?”
“请你把院子散了,跟女儿回家,爸需要你照顾,没有你,那不成个家。”
听女儿提到“家”,她嘴角顿时爬上一丝冷酷:“不行,我好不容易创下这份基业。”
女儿眼圈一红:“妈,你总是个妇道人家 。”
她冷冷地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认为春柳院名声不好是不是?我告诉你,好好歹歹是挣钱,总比跟你爸饿死强。”
女儿站起身来,声泪俱下:“妈,你是不会回心转意的了?”
她不假思索:“没有什么回心转意不回心转意的,你是还带些钱回去跟你爸一起过日子吧。”
“不!”
她无可奈何:“你既然与老头子一样硬气,你就走吧!”
女儿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银凤妹妹呢 ?”
“她外出有事,不在院内。”
“妈,这样下去,你会毁了她!”
外面龟奴通报:“汤法官驾到!”
客人是军法处的法官大人,她自然不敢怠慢:“有请!”
“请”字刚落,人己进屋。
汤法官本名汤放平,生成一到马脸,眉粗如帚,垂向眼眶,隆起的小腹显示己经发福多时,两条腿又细又长,给人一种滑稽可笑之感。
汤法官他昂首入厅,目光触及金凤,呆了一呆:“这位想是妈妈掌珠?”
她含笑点头:“正是。”
汤法官呵呵大笑:“满城传言,姑娘是龙城里的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然是神仙似的人物啊。”
她看见女儿眼中的鄙夷与不屑。
女儿似乎无法忍受眼前的气氛:“妈,我走了。”
金凤没能出门,军法处的汤法官相中了金凤,当日占有了金凤的贞操,金凤是含泪逃跑出春柳院的。
那是一走,更无音讯。
张公子误撞误认,莫非阳错阴差?把银凤当金凤?
这就是杏姑久久发呆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