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日,汤法官去一趟春柳院后,心里一直痒痒的。想不到院里的姑娘竟如此漂亮,如此迷人。在他眼中初见的金凤,当成第一美人银凤。他只见上一面,就得手了。娘的!春柳院的美女真不错,多玩几个够一打。
那叫小银的也不错,胭脂抹过的两腮,像三月的桃花瓣,大大的眼睛里,淌出股说不出的骚动,最可爱的还那张鲜嫩的小嘴,他甚至想象啃吮那柔软湿润的红唇的滋味。
还有个叫石丽香的姑娘,居然说读过我写的诗。哦,春柳院都是些色艺双全的女子。意念之间,他整个身体痉挛地抽动了一下,冒出股股讽邪。他决定去春柳院,与她们吟诗作对,调笑一番,然后搂个姑娘乐个通宵。
其实,这法官先生对古典诗语并无造诣,平日却偏爱哼哼唧唧,以示高雅。
据说有同僚故意吹捧,称赞他的诗作妙不可言,冠绝当世,他竟信以为真,送到报馆副刊要求发表。
编辑先生对这号人物得罪不起,只好在他的“作品”前加上标语“本报对名人来稿一律不加评改。原文发表供读者欣赏。”
鉴于他的作品,实属不伦不类,加上他的名字与“半瓶”谐音遂得个“汤半瓶”的外号。
姬贵见汤法官驾到,慌忙点头哈腰,以命龟奴递烟泡茶。
汤法官按照惯例,拿出二十大洋:“第一美人叫什么来着?快叫她来陪陪我。”
“好说,好说。”姬贵眉开眼笑,躬身退出。
杏姑闻讯去传银凤。
听说客人是“半瓶醋”,银凤产生了一股本能的反感,一手扶着头说:“妈,我有点头晕,不能见他。”
“女儿呀!”杏姑急了,“人家点名要你上回你不到,这回你不去也得去。”
银凤默不作声,往床上一躺,拉过棉被盖在身上。
杏姑就势坐在床沿上,伸手轻抚银凤的额头:“好孩子,哪里不舒服?”
诚实的人不会撒谎。
银凤本来就诚实。
杏姑笑了,娓娓相劝:“妈妈也不想你接这号客人,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呀。人家是军法处的有权有势 ,万一开罪了他,院子里不得安宁。况且老话一句,‘不怕官,只怕管’。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吧!”
银凤一怔,暗想:是呀,要是这汤法官闹事起来,姐妹们可得大受羞辱。
杏姑继续劝说:“乖孩子,去吧去吧,好歹应酬一下,一切有妈哩。”
银凤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整顿衣衫,梳理鬓发,随同杏姑进了花厅。
杏姑老远就笑模笑样地打起了招呼:“法官先生,劳驾久等了。”又转身对银凤示意,“女儿快来拜见法官先生。”
银凤无奈,走上前勉强施了一礼:“银凤拜见法官先生。”
“哈哈。”汤法官眉弯成弓,眼凸成球,嘴咧成瓢。好一个美人儿!
纤腰一握,若柳扶风,脸蛋儿粉粉胜雪,酒涡儿荡漾晕红,恰如芙蓉初绽时的俏丽,上等衣料裁就的月白色的旗袍,衬出胸前那两拱销魂的驼峰。
常言道:美人爱英雄。
的确,汤法官这趟来春柳院,委实用心良苦。他理好发,下巴刮得泛青,又用香汤洗了个畅快澡,临行时更是精心打扮,穿上带少校衔的军装,采佩“军人魂”短剑,雄赳赳,气昂昂,自我感觉十分良好。
难道烟花院里找不到一个红粉知已?
乍见银凤,竟是心旌摇曳,思绪迷乱,一时忘了答话。
杏姑一笑,放下心来,嗲声嗲气唤了声:“法官先生,我走了。”杏姑悄悄退出花厅。
汤法官睁着色迷迷的眼睛,看看银凤:“美人,听说你歌喉出众,但不知当代流行歌曲中,你都熟哪几支?”
“大人请随便点。”银凤低头答道。
“嘻嘻,就来一支《迎春花儿开》如何?”
花厅里乐工早有准备,更无非一箫、一笛、一琴、一鼓而己。
银凤亭亭玉立,淡淡一笑,便随着乐曲唱起来。
悠悠扬扬,令人想起新春的二月天飞飘的凤筝;缠缠绵绵,令人相起双双蝴蝶在花丛追逐嬉戏,末了,那最后颤音犹如晶莹浑圆的晨震,在荷叶上随风滚动,滑移……
接着汤法官点一支《何日君再来》。银凤随院里名妓杜秋薇从学数年,尽得演唱技艺之真谛,唱歌玉润珠圆,唱戏荡气回肠,无一不炉火纯青,恰到好处。
“好!好!”汤法官脚打拍子手鼓掌,时不时怪叫一声。待到银凤一曲又终,他嬉皮笑脸从茶几上抓起一个苹果:“美人,渴了吧,吃个苹果。”
银凤不便拒绝,慢声谢过,轻抬玉腕接了。
玉腕轻抬,宛如嫩藕,一只羊脂玉镯轻轻滑动,别有一番情韵。
银凤嘴角微翘,是嗔是怨?
少女的嗔怨,多少娇娜?多少柔媚?无数男子曾沉醉在这美妙的一瞬。
汤法官正当盛年。只是,花厅有乐工,还有他带来的两个随员。若不然,他恨不得立刻搂住银凤,似冰雪投入火炉,融化进去两个变成一个。但他还未忘记自己的身份。他想到了联诗。
于是,他装出一副风流儒将的模样,咬文嚼字地提议:“美人,本人早知你少有诗名,而今想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吧。人谓诗词雕虫小枝,但以之咏物,则小中见大,以之纪盛,则流芳遐迩。今日你我相聚,何不联诗一首呢?”
酸味十足,银凤不由想起早春的绿杏青梅,哑然失笑。
“美人,你默允了,快起句吧!”汤法官见状,一身骨头都软了,又仿佛毛孔里钻进了千百条小虫,酥痒难熬。
“半瓶醋”早已誉满全城。
百闻不如一见,银凤童心萌发,她要掂量掂量,这“半瓶醋”酸不溜秋到了何种程度。
银凤稍一沉吟,大方地说:“先生有此雅兴,那我就献丑了。”
“爽快,爽快!”汤法官一边催促,“快说,快说。”
银凤慢声而吟:“每惭身世转飘篷,启戟今临小院中。”吟罢,粉颈微垂。
“高!高!”汤法官大声喝采,接着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哼哼唧唧了好一阵,总算憋出两句。“但愿姑娘休害臊,须知官人最多情。”
银凤是以“一乐”起韵。汤法官的落句押“情”字转了“八庚”。所谓“邻韵不邻”,已是出格。就诗论诗,他的续句远不能称之为诗,倒和“赞土地”的讨米调子差不多。
银凤嘲讽地一瞥,飞快地读着:“尊官岂涉蒲塘江,高位应同父母崇。”
“嘿,嘿嘿!”汤法官仰脖子大笑。
一日为官,谁不奉承?眼前的美人见了做官的,嘴儿不是比蜜还甜吗?汤法官乐不可支,竟忘了续句,倒是身旁的随员呶嘴暗示,他这才一手脑瓜:“这个这个”地支吾了半天,好容易想出两句收场:“人不风流枉一世,春柳院里访卿卿。”
哄堂大笑!
银凤用手帕捂住嘴,不让笑出声来。那份媚态,显得格外撩人。汤法官以为众人惊叹自己的才情,更是洋洋自得。
天色不早,花厅内逐渐暗淡下来,有人燃起了天花板上的盖灯。
“摆酒!”得意之余,汤法官大声吆喝。
这是客人留宿的表示。
银凤站起身来:“先生,我的身子有些不适,少陪了。”
“哦?好!好。”汤法官只得沮丧地点点头。
“法官先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一个少女掀帘进来。
汤法官见是小银,故做矜持:“小银姑娘,你陪本法官喝一杯。”
小银见他那装模作样的丑态道:“喝酒还可以对付,我可不会吟诗。”
“瞧你这小嘴,我就是要你陪酒嘛。”汤法官哈哈一笑,掩饰自己的窘态。
“酒菜备齐,请先生移驾宾房。”姬贵在催促。
汤法官伸手挽住小银。
房中,酒菜摆好,小银提壶给汤法官斟满一大杯,汤法官一扬脖,干了。再斟一杯,又干了。
几杯下肚,汤法官借着酒意,将小银一把搂住:“春柳院里美人多,你就是花魁娘子,小美人,小心肝,你怎么不喝酒?”说着,端起杯子,朝她嘴里灌了下去。
“你……好坏!”小银不备,呛咳起来,两只粉拳雨点般落在汤法官脸上胸上。
“有趣,有趣!乖乖,打,让你打,打呀,打呀!”汤法官将脑袋迎着小银的拳头,趁势将她抱起,一下扔到床上,咧着大嘴,发狂似的在粉脸上又吮又啃……
小银起初还躲闪挣扎,不一会,便精疲力尽了。
灯光下,汤法官褪下她帖身的粉红色的胸兜,洁白的娇体尽入眼底……
花,又一次遭到粗暴的摧残。汤法官像死猪般的沉沉睡去。
小银半闭着眼睛,心早就伤透。她不知父母是谁?只知十来岁时,杏姑就从柳州窑埠码头将她买来,调教几年,才十四、五岁,便强迫她挑帘接客。
记得第一次接客,一阵疯狂蹂躏后,她泪流满面,那一阵紧似一阵的粗野的鼾声令她发讽。她痛苦地撩开纱帐,光着脚丫下了床,呆立在月色充盈的低窗前,狠狠地扯开梳妆台的抽屉,拿起明晃晃的剪刀……
刚刚举步,却软软地靠在梳妆台上,她似乎看到罗纱帐上浅满血污,嫖客粗重的肉体在血泊中挣扎。她害怕了,为自己一瞬间冒出的念头而恐惧。
女人,在尘世间做个女人真难!
她接待过许多嫖客。
嫖客没有一个好人!
那些像青楼浪子一样年轻、光洁的躯体,精力充沛的生命,不仅带来外观的美观与诱惑,同时能以实质的冲动撞击她颤栗的灵魂。然而,他们并不看重她。在他们眼中,她不过是“要现钱”的“骚烂腿”而已。
不知为什么,有时浑身的血变得奇怪的灼热。
她渴望趁着青春年少,享受够狂荡的性爱,在那痴迷、颠狂、半昏半醒的世界里发泄生命,占有生命,忘却生命。
她想捅醒身旁的法官──汤嫖客。当她的指头刚上碰触对方沉重的身躯,立刻又缩回。
她羡慕银凤姐,卖艺不卖身。她羡慕丽香姐,人聪存慧,有心计,尽管她喜欢跟自己抢男人,也不在乎。
她恨,恨一切嫖客。她恨不得狠狠抽汤法官一记耳光。汤法官却像一头死猪,嘴里咕噜一声,挪动一下身子,又沉沉睡去。
“当!当!当……”梳妆台上的自鸣钟响了起来。
晚上十一点。静谧。
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
来客是谁?找哪个姐妹?管她呢。她渐渐合上眼睛,迷迷糊糊进入了里沉沉的梦乡。
来客是谁?涎皮搭脸的黄大少爷。
公平地说,黄大少爷长得不难看: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标准的国字脸上五官端正。如果要找什么缺陷,眼睛稍嫌散乱,这也是过于沉缅酒色之故。
自从伤兵大闹大戏院,他逃之夭夭之后,曾多次找银凤解释,无奈银凤待他冷冰冰的,自觉无趣,便移情石丽香。石丽香当然心中有数。
客人出了钱,无权拒之门外。脸上还得堆起一层笑意:“黄大少爷,多久不见,小女子时刻在望呢。”
“真的?”黄大少爷受宠若惊,在香房的雕花檀木椅上坐下,浑身腾如一股躁热。
“唷,少爷您不相信吗?”石丽香忽然想出一个主意,她要投放“钓饵”引鱼上钩,为银凤出口恶气。
她太熟悉这位大少爷了。
黄大少爷写得一手出众的华山碑隶书和九成宫楷书,街上一些小店铺招牌,莫不出自他的手笔。
尤可称道之处,他对法律颇有心得,各类条款滚瓜烂熟,倒背如流,成了市井造诣颇高的叫得响的“刀笔吏”。
人有长处,也有短处。
黄大少爷的短处是:身上存不住钱,有了钱便爱到花街柳巷大肆挥霍。
石丽香知道,此类人物中,没有几个用情专一的,纯粹是醉生梦死,寻欢作乐。
此际,石丽香娇姿媚态,使得黄大少爷顿时神魂颠倒。悠悠回顾,往往来来。几曾见过春柳院的姑娘如此亲热?
百年难遇美人怜。黄大少爷从椅上一弹而起,扑上去捉住石丽香的衣袖:“心肝儿宝贝,我可是想你想得发疯呀!”
“你们男人,个个都这样说,编好了谎话哄人。”石丽香娇滴滴地把衣袖轻轻一甩,秋波盈盈。
黄大少爷赌咒发誓地叫起来:“我黄某岂能与那种男人同日而语?要是我人二心、雷劈火烧! ”
“少爷言重了!”石丽香一脸庄重。
机不可失。
黄大少爷知道石丽香在春柳院的身价,更知道鸨母杏姑为她开出的价钱惊人,还是不顾一切地发下泼天大誓:“丽香,嫁给我吧,我愿倾家荡产为你赎身。”
石丽香冷冷一笑,打断了他的话“倾家荡产?”只怕你黄府当家的妻比你捷足先登哟!”
“什么?我不明白!黄大少爷两只眼睛红红的,瞪得又大又圆。
“黄大少爷!”石丽香不慌不忙地谘也一篇道理,直听得黄大少爷咬牙切齿:“老不死的,宰了他!”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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