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黄大少爷回到家,石丽香那一篇道理仍在耳畔回旋:
黄府掌握经济大权的是黄老太爷,黄老太爷年事已高,犹爱欢声作戏,石丽香也是黄老太爷追逐的目标,父子同争一个青搂女子,必定招人非议。退一步说,黄大少爷只有钱包,黄老太爷却有钱山钱包比不上钱山。大少爷斗不过老太爷。
这还犹自可疑,最合人心惊的是他临走时,石丽香告诉他:“你家老太爷在郊外雀儿山秘密建了座别墅,约我近日到那与他见面,妈妈也会亲自前往,同老太爷商谈身价。”
“商谈身价?”他疑惑地问。
“哎呀,大少爷还蒙在鼓里呀,你家老爷打算纳我为‘个室’,安置在雀山别墅呢。”
石丽香眼睛一红,似要滴下泪来。
好一条老淫棍,老色魔!黄大少爷愤怒已极。
他在室内踱来踱去,口中念念有词:“雀山别墅,雀山别墅……”
黄老太爷、黄总经理黄仲之的别墅,的的确确建在郊外雀儿山下。
他正呆在别墅的正厅里,捋着额下的山羊胡子,舒适地靠在檀木太师椅上。厅里很静,静得使一枚绣花针掉在地上也清晰可闻。两名仆妇垂手侍立,大气也不敢也一口。
黄仲之表面似乎坐在椅上闭目养神,实则心中暗暗在盘算,挂在壁上的自鸣钟,长针指向了“10”,短针指向“4”。
窗外的日影早已西斜。
“该来了。”黄仲之早在半个时晨之前,即秘密地差遣贴心管家去了春柳院。
管家很能干,他信得过。
这些日子,他感到百事顺意。上次在春柳院摆花台,虽说受了一声虚惊,但并未影响他的计划,铤而走险的孤注一掷,他收到超出想象的效果:“债权户不再催取提款,新储户潮涌而来,请来的两名外地商埠庄铺双双签约,南园钱庄吸收了大批现金。这才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因此,他放下愁肠准备重振雄风。
现在,他正开始第一步行动,花一万大洋赎出春柳院的石丽香,将她纳为外室。他希望这桩风流艳事能在三十里龙成引起热烈的回响。不过,行动伊始,他希望能瞒住一个人:“苦瓜太太”。
“苦瓜太太”系黄仲之的结发妻子。结婚几十年,生了一个儿子,三个女儿。但年老色衰,脸面的皱纹已重重叠叠,脸上的皮肉已凸凹不平,完全失去了女人的风韵和魅力。
黄仲之厌恶她,却不能抛弃她。因为,她有一个强壮诡谲的儿子,是延续黄家香火的希望。基于这个缘由,黄仲之只能瞒住她,背着她进行自己的秘密活动。他似乎忘记了这句俗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时光是流动的,在时光面前,天下本就无秘密可言。
他没有虑及失败。
门外已传来人声。
管家喜气洋洋地走进来,向他毕恭毕敬地禀报:“老太爷,杏姑母女悄悄接到。”
“好,好。”黄仲之精神陡长,站起身子,“事成之后,再行赏赐。”边说边向门外走去。
门外,两部黄包车刚刚停妥。
车帘掀动,杏姑与石丽香相继跳下。
石丽香看来经过精心打扮,她新烫了发,满头翻卷着一圈圈细柔的波浪,着一件玉兰色长棉旗袍,玫瑰色的半高跟皮鞋,两道柳眉描得浓淡相宜,嘴唇擦了少许口红。
她向黄仲之浅浅一笑,露出两排碎玉般的贝齿。
黄仲之一阵昏眩,怔怔地,像失了魂似的。
杏姑笑了:“哎哟哟,黄总经理亲自出门相迎,不敢当,不敢当!”
“嘿,别客气。”黄仲之忙打招呼,用笑容掩饰窘态。“外面风冷,妈妈快领丽香姑娘进来。”
“请!”杏姑老练地摆手相让。
“请!”黄仲之腰身微躬。
进入厅堂,黄仲之当即吩咐摆酒,两名仆妇领命,火速奔向后堂张罗去了。不到一盏茶时间,八仙桌上色香缭绕,热气蒸腾。宾主谦让了一番,也就依次入席。屋里也无其他客人黄仲之便叫管家在他下首作陪。
杏姑瞄了瞄桌上的鱼翅、海参、燕窝汤之类的佳肴,不露痕迹地奉承:“动荡年头,要办齐些珍馐美味,千难万难,还是总经理神通广大呀!”
“哪里,哪里!”黄仲之摇摇头,却又掩不住满脸得意之色。“仓促之间,只聊备菲酌,不成敬意,大家边吃边谈。”
石丽香上得桌来,只抿了一口红酒,便不动筷了。
那双精致小巧的象牙筷子,似是为她特别定做的,筷端都雕着一朵精雅的兰花。
石丽香默默地注视坐在桌周的诸位佳客,表面上心不焉,胸中却潮推浪激。黄大少爷那边进行得怎样了?如果不顺利,这场戏该如何收场?
担忧尽管担忧,石丽香并未动摇信心。因为,对于气量狭窄的人来说,嫉妒可以使人疯狂,使人丧失理智,使产生一种巨大的报复力量!
她知道,黄大少爷对她已迷恋如痴,他不会容忍老头子夺他所爱。可想而知,他会竭尽全力作困兽斗,甚至不惜用最阴险、最恶毒的办法。
想到这里,石丽香不禁莞尔一笑。
她觉得正在进行和将要进行的,情节与古典戏剧《凤仪亭》何其相似!只杏姑不比王允,黄老太爷也不比董卓,黄大少爷更不比吕布。
当然,她也非貂婵。
以她的眼光来看,貂婵无疑值得钦佩,她为了助王允除权奸,决然献出了无价的身体和贞操,使当时的文武百官不再蒙受羞辱与折磨。汉室小朝迁能苟安一时,应包括有貂婵的牺牲。但她目下这样做,只为在生活的夹缝中保全自己。她可从容以待,等待这对爷子进行明明暗暗的交锋。或许,这用得着一句古语:“鹬蚌相争,渔人获利。”
导演这出戏的是她,一身兼王允与貂婵二角的是她,是以她莞尔一笑,而她的莞尔一笑,恰恰被黄仲之注意到了,却误会了其中的各种深意。
他兴致勃勃地同杏姑谈起了石丽香的事。
“黄老太爷愿将丽香收为外室,实是百年不遇的美事,也是这姑娘有福,更是春柳院的荣幸。老身虽未打算丽香就此从良,但绝不会不成人之美。不过,一万块钱仅是她的身价……”
“还有什么麻烦,妈妈快说好了,我家老太爷素来慷慨该花费的从没含糊过。”那管家黄仲之呆了呆,赶紧挺身而出,也是打圆场之意。
却料杏姑“就汤下面”,来了个狮子大开:“管家不愧是明白人,懂得老身干这个营生的苦衷,想想看,春柳院大大小小也有十几个姑娘,除了花魁娘子外,哪个比得上丽香?爷们,她是院里的钱树子、宝盆子、财扒子啊!她这一走,春柳院等于坍了一根梁,这损失岂是万把块钱补偿得了的?再说丽香进院七年多累计开支好大,且抛开伙食、衣料费、化妆费、首饰费不算,单单培养他学飞吹、拉、弹、唱、舞,少说也花去数千块大洋。”
黄仲之定了定神,已有怯意:“到底要多少,妈妈就直说了吧。”
杏姑嘴浮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缓缓伸也她那只保养得很好的右手掌,迅速地朝上一翻,一压。
管家眼都直了:“翻了一番?”
杏姑冷冷地点点:“不错。”
二万块大洋!
这个数目算大。也不算小,以南园钱庄的财力还是可承受的。问题是钱庄刚刚摆脱困境,倘突然透支出这笔现金,将产生怎样的边锁反应?
债权户稳不稳得住?
新储户会不会闻风起哄?
要知道,这是一笔无赚头的买卖呀!
黄仲之他细权衡,好一阵踌躇不决。
那位管家虽久经世故,天大的胆也不敢替主人拍板,只好摇头晃脑,敷衍声面。
石丽香虽冷眼旁观,心之隅却悲愤不已。她没有必要发表什么意见。在这声龌龊的桌上交易中,她的身份高贵又低贱。
谓之高贵,身价竟令人难以置信地摆高到二万块,谓之低贱,做人的尊严全被剥夺,成了地地道道的商品。
尊严,只有有了尊严,才有完整的人生。为了尊严,她当然要挣扎,要奋斗。
厅堂,奇怪地陷入短暂的沉默,而打破这僵局的却是看门仆妇的脚步声。
“冬冬”对石丽香来说是喜讯。
“冬冬”对黄仲之则无异丧钟。
看门仆妇的一双大眼睛充满了惊惶,跑进门来已气喘咻咻:“老爷,大事不好,太太……太太带领好几位太太闯进来了。”
“啊!”黄仲之一惊一怔,脸上刷地卷起一片乌云。
管家好生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恨不得脚下裂开个地洞,立刻藏身进去。
杏姑的心也跳了跳,旋即镇定下来。反正这趟生意谈不成,还有下趟,九九归一亏不了本。
“苦瓜太太”在一群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妇人簇拥下,寒着脸跨进了厅堂。
管家边忙躬腰一揖,陪笑唤了声“太太,你老人家玉趾光临,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奇怪,苦瓜太太不怒反笑:“没你的事,站过一边。”
管家如遇大赦,畏畏缩退到厅堂一角。
杏姑没有动,石丽香也没有动。她俩有一点是相通的:先看情况如何,倘火烧不到身上来,对不起,拜拜!
黄仲之不得不硬着头皮:“你来了。”
似乎苦瓜太太的来临,不在意外,而在意中。
太太正眼光也不瞧黄仲之一下,却对杏姑和石丽香展颜一笑:“你们两位贵客虽然面生得很,老身倒是久仰大名。如未猜错,你大概就是春柳院的老板娘杏姑了。”向杏姑点头过后,盯着石丽香说:“这位姑娘好俏丽的脸模子,是丽香姑娘吧?”
杏姑一阵茫然,一时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石丽香早打量了苦瓜太太,许久,心中已断定她外柔内刚。此际不当一回事,不过是欲擒故纵而已。便欠欠身子答了礼:“石丽香见过太太!”
“啧啧,模样儿怪俊的!”
“嫩脸儿只怕拧得水出呢。”
“可惜我修不到这样一个女儿。”
“算了吧,烟花贱货,娼妇婊子,何必少见多怪?”
苦瓜太太向她们摆了摆手,向满桌菜肴看了看,揶愉地说:“菜未冷,酒还热,你们边吃边谈呀!”这才回身瞅定黄仲之,“老爷子来呀!正大光明的事,还怕我们这班老姐妹胡搅蛮缠?”
“这……”黄仲之张口结舌。他知道众太太一来,决不会有好果子吃,但对方迟迟不摊牌,令他难揣难猜,六神无主。
苦瓜太太气定神闲,依然开展她的微关攻势:“这什么满以为是天大的秘密。哼,这不是捡着石头当玉佩么?”
“嘻嘻。”几位太太笑出了声。
大太太也随着笑了笑:“大家都觉得可笑是不是?老爷子同我夫妻几十年,我鸡婆下蛋般的给他生了儿子养了女,我有什么过错?如今他要娶外室,我也绝无阻拦的权力。”
话说到此,大太太收敛起笑容。
石丽香暗想:“文章总算破题了。”
黄仲之自觉理亏,悠悠地吸了口气。终于他睁大眼睛,正视大太太道:“你要怎样?”
旁边几位阔太太,觉得黄老太爷风烛残年还如此荒唐,纷纷表示不满。
“荷,还蛮神气呢!”
“大太太嫁了他,也够惨了。”
“等着瞧吧。”
“待要怎样?”大太太不慌不忙,从容地怀里掏出一份文书,大大咧咧地往黄仲之面前一摆:“反正,你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我也不能勉强你,这份文书你细细瞧瞧,签字画押吧。”
这份文书是她的杀手锏!
黄仲之一展开就吓得面如土色!
一份法院印制的《民事诉讼书》!那“理由栏”一款,恭恭正正地写道:兹因丈夫黄仲之遗弃结发,另有新欢,依法申请离婚,分断家产,并望主持公道。
再看诉讼书未,各户本庄铺保都盖有印章 ,程序完善,好不厉害。不管被告人签不签字,只要大太太递法院,后果不堪设想?
法院会立即受理,示期开庭。
新闻记者会出席采访。
黄仲之把那诉讼书翻来复去地看了好几遍,只恨得咬牙切齿。
分明是大少爷的笔调。可不是大少爷的字迹。
石丽香看在眼里,笑在心是,悄悄地垂下了粉颈。
大太太至此才露出本色,双手叉腰,盛气凌人:“老爷子,现在不是你问我要怎样,而是我问你要怎样?说呀,聋了?哑巴?”
杏姑见状,忙把石丽香一拉:“黄总经理,我娘儿俩先告辞了,改日再会!”
石丽香随杏姑走出厅外,还听得背后喝问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黄包车缓缓行驶,她坐在车内,想像那堆大发雌威的娘子军,得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