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柳江河堤,张剑虹凄然木立。
石丽香发现了他。他没有留意石丽香,他心里只有那个女人。
他分辩不出心里是恨她是怨他,还是爱她。
他只想再见她一面,把话说清楚,然后回宜山古城。
江阔水清,天高云淡,但张剑虹内心一片灰暗,他在龙城内已逗留多天了。
一个无心的错失,一个不意的遭遇,往往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如果当初不是凑巧遇上她投江,他没有救她,双方没有结合,他的性格断然不会变得如此倔强,乃至不通情理。他茫然地挪动脚步,失魂落魄,像一个梦游人。
“张公子,你怎么在这里?”一声呼唤,把他从迷茫中拉回现实。来的是个陌生男子。
他停住脚步,望着对方笑了笑,自己也不知此笑为何,反正心里凄苦,便不自觉地表露了出来。
陌生男子说话很是沉着自信:“你不认识我,我可知道你,你是替去春柳院解围的男子汉,他们都叫你张公子。”
“哦,你是哪个?”
“我,拈花惹草,暮暮朝朝,惜玉怜香何日了,害的风流病,爱的是姑娘俏,把雄心壮志一旦抛,在下青楼浪子是也。”
张剑虹见对方油腔滑调,皱了皱眉。
青楼浪子满不在乎:“你不知道么?南园钱庄黄总经理收外室,被宝贝儿子弄得鸡飞蛋打。龙城街上的茶楼酒肆又有话题了。”
“唔?”张剑虹对此毫无兴趣。
“张公子,你怎么了?”青楼浪子瞅了他的脸色,信口狂吟,
“白昼寻常酒债,
青楼旷达诗才,
得宽怀且宽怀,
朱颜愁引去,
华发老将来……”
“仁兄如果没有什么事,请便吧。”张剑虹满怀心事,不愿听他胡诌。
青楼浪子见他意兴索寞,心中一动:“对了,我刚才发现与春柳院有关的一件事,只怕双是一桩新闻呢。”
“什么事?”
“我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像一个熟人,本想追上去,恰恰见到你……”青楼浪子说得朦朦胧胧,似乎存心在吊胃口。
“那女人是谁?”
“花魁娘子。”
张剑虹浑身一颤,双目顿时睁得滚圆:“她……朝哪个方向走的?”
“你对她感兴趣?”
张剑虹不便解释:“不是,你只说她去了哪个方向?快说。”
“朝三门江方向去的。不过,是不是她我不敢确定。”青楼浪子狡黠地一笑。
“谢谢!”张剑虹点了点头,急急向三门江叉路奔去。
青楼浪子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摇头自言自语:“莫明其妙,不可思议。”
张剑虹苦苦追寻的,就是爱妻的踪迹。
郊外的楼梯山,位于三门江北岸。几间破败的茅舍傍山而筑,周围一里之内,没有人家,破败中又透着几分凄凉。
那是一座荒村。一个青衣女子,孤寂地站在柴扉后面,望着荒野,时而声声叹息。
突然,她发现一个人影,匆匆朝这边走来,似在寻觅什么。慢慢地,人影近了,那模样,那举止,正是她朝夕牵挂的影子。
她的眸子猛地睁大了,娇躯也颤拌起来。
她无力地扶住柴扉,喃喃自语:“是他,他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凄绝地呻吟:“天呐,我该怎么办?怎么办?见他?不!不!不能……,让他恨我到底!”于是,她跌跌撞撞地返身回到屋里。
堂屋里,坐着个相貌清瘦的老盲人,一双无神的白鱼眼翻动着。
“孩子,你怎么了?”
“爸,他……他找来了。”声音带着哭腔。
“谁找来了?”
“谁找来了?”
“就是他……我告诉你的那个人。”
老盲人心头如同电掣──
几天前,女儿回来了,向他诉说了离家数月的遭遇。
那天,含愤离开春柳院的女儿,神思恍惚。不知奔了多远,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离开春柳院已有多日,眼前已到了宜山古城,那是个繁华的都市。她感到自己精疲力尽,头昏目眩,喘不过气来,但她仍蹒跚地挪动着脚步。眼前一片迷蒙,已经无路了。她低头一看,自己站立在龙江边的危岩上。脚下,是涌动的江水,没有波光,与天空一样阴沉。耳边,响着那扎心的声音:“春柳院里的第一美人,名妓!”眼前,浮观着母亲杏姑那冷酷的形象。她不愿听,但那声音却更响。她不愿想,但那形象却更清晰。她的肉体,第一次在自己的母亲面前被一个不曾相识的男人,一个名叫汤法官的奸污,她感到人生无盼,前途死亡,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她痛感辜负了父亲的托咐。
呆了片刻,朱唇翕动:“水!水!水能洗涤污秽,定然也能洗涤去痛苦……”于是,她向岩石边缘挪了两步,闭着眼睛一跃……
先是一阵冰凉,接着是一阵窒息的痛苦,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天晓得过了多长时辰,她醒了,身上感觉暧烘烘的。她想:“死并不痛苦啊,让我看看这人世外的世界吧!”她缓缓睁开眼睛,自己竟躺在船仓里。身边有张小桌,桌上有盏油灯,吐着昏黄的光晕。桌边似伏着一个人,微闻鼾声。
“我没死!”她几乎脱口叫出声来。
她想坐起,但全身软得像一团棉花,半丝力气也没有。她明白了,投江后,自己被人救了起来。
船在摇,船边水在响。
后来她知道救她的恩人是张剑虹。
张剑虹是从宜山沿龙江河乘船上白龙洞途中凑巧在船上看到了那姑娘投江得事,便奋不顾身地投入江中,把姑娘救上了船仓。
她随张剑虹回到了庆远镇……
忆念至此,老盲人不胜唏嘘:“孩子,你该见他,好歹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哪!即使他对不起你,你也不能不辞而别呢?”
青衣女子抽泣着:“爸,他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是女儿我……”
“嗨,那你更该见他,解释清楚,我是个残废人,你们的情况我也弄不清楚……噫,你怎么哭了?”
“爸,我……我不能见他,我不能啊!”
“孩子,你是怎么了?”
外面传来问讯之声,声音发颤:“爸,求求您,千万不能承认,打发他……走,说我已以死了!”
老盲人竹杖点地:“你,你是怎么搞的?”
青衣女子泣不成声:“爸,如果你承认了,女儿我远走高飞,永不回家。”说完,从后面闪了出去,随手以把门带上。
老盲人闻声急叫:“金凤,回来!”
外面的人分开竹篱,悄没声息地来到堂屋门外。
老盲人又唉一声:“金凤!”误在堂屋门外的人,闪电般冲入屋中。
老盲人闻声喝问:“是哪个?”来人并不欺对方眼瞎,拱手一揖,谦恭地回答:“晚辈张剑虹。”
老盲人翻了翻白眼珠:“是张公子?有何贵干?”
“晚辈前来找人,请问老人家贵姓?”
“老汉残盲之人,姓什么已忘了,公子找谁?”
张剑虹内心激动如狂。但又竭力忍住,心想:“不知老者是金凤什么人?方才分明听他叫了声金凤。听口气当是她的长辈或春柳院的什么人。”
“公子,到底找谁?”
张剑虹咬了咬牙:“郭金凤!”
“你找郭金凤?”老盲人脸色一沉。
“正是。”
“你来迟了,找不到她了。”
“什么,她走了?”
“不是走了,是死了!”
张剑虹触电似的全身一震,但随即意识过来:“她,她竟然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老盲人支支吾吾:“是几天前吧。”
“老人家,为什么竟骗晚辈?”张剑虹眼都红了。
“什么,你说老汉骗你?”
“老人家刚才不是还叫她的名字么?而且,她刚才在这里嘛。”
老盲人顿了顿,叹了口气:“公子,你请坐吧。”
张剑虹在木椅上坐了下来:“老人家,她人呢?”
“老汉说过她死了。哦,不!是她的心已死了!”
张剑虹一挫牙,近似哀求地说:“晚辈只要见她一面,说几句话,别无所求,您就……”
“公子,她要愿意见你早见了,你还是走吧!天下任何事情都须顺乎自然,一丝一毫也不能勉强。所谓心去难留,你懂得老汉的意思么?”
张剑虹再也按捺不住了。陡地站起,发狂地大叫:“金凤,你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为什么……”
老盲人沉声道:“公子,冷静些,她早走远了。”
此刻,屋后壁缝里的一双泪眼,正注视着张剑虹。然而,张剑虹不知道。他颓然跌坐椅上,半响才开口:“她与老人家是什么关系?”
老盲人沉吟片刻:“老汉是她长辈。”
这话,令人不得要领。
张剑虹又问:“老人家与春柳院有什么渊源?”
老盲人一听,脸上抽搐起来:“不许提春柳院,老汉不愿听到这个名称。”
张剑虹不禁愕然,到底金凤与老盲人是什么关系呢?他说是她长辈,什么样的长辈?听口气,这老盲人不耻春柳院的作为。
隐身屋后的金凤,突然伸手,欲推门而入。门一开,夫妻便可见面,但当颤抖的手触及门板时,又缩回去了。
她心在叫:不能,我不能见他!
咫尺天涯,她鼓不起这个勇气。她一步步地后退,她不敢再看张剑虹一眼,再看便不能自持了。
张剑虹站起身来,满脸悲愤:“老人家,烦您转告她,说我张剑虹这辈子不会忘记她,但也永远恨她!”说完,像喝醉了酒似的,踉踉跄跄出了堂屋。
他自问:“金凤三番两次不是装糊涂,就是拒绝与自己见面,已经情断义绝,为什么自己还不死心呢?”
夕阳,拖着他长长的身影。
金凤暗中目送张剑虹离去,芳心碎了。她想不顾一切地追上去,但想归想,并没有动身,爱侣的影子从视线中消失了。她返身奔回屋里,扑入老人的怀抱,放声痛哭起来。
老盲人抚着她头上的青丝,苦着脸说:“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被弄糊涂了!”
金凤经这一问,哭得更伤心了。
老盲人只好闷声不响,让她尽情哭个够。
很久很久,她才止住了悲啼。
“怎么回事呀?他来了,你不愿相见,他走了,你哭得如此伤心。孩子,你一定有事瞒着爸。”
金凤的泪水籁籁而下,脸面像带雨的梨花。她离开老人的怀抱,无力地坐在椅子上。
老盲人许久没听见她作声,不能不问:“金凤,怎么不说话?”
金凤终于鼓足了勇气:“爸,女儿是有件事瞒着您……”
“你说吧。”
“上次在春柳院,被那汉子当着妈的面强奸了我,使我第一次失去了女人的贞操。女儿投江遇救后,对您谎说为了报恩,代张公子照顾卧病老母。其实,不是那样,女儿已经与张公子……”
“与张公哪样?”
“爸!”金凤“冬”地跪在老盲人面前,“女儿不孝,女儿有罪,与他进入洞房同居了。”
“那你们已是夫妻?”
金凤微微闭上眼睛:“嗯。”
梦犹如昨。
恍恍惚惚,身子似浮云柳絮一般,轻轻地飘,飘到了庆远镇。张剑虹将她安排在一家客栈里。第二天,他买了几件衣服,前来看她……
后来,他们来往多了,为了报恩,也为了倾慕对方的为人,她决定以身相许。
不幸的是,他们相爱的事被张母知道了。
大发雷霆,限期张剑虹打发金凤离开宜山古城,又逼迫张剑虹出国留学,若不然就不认他这个儿子。张剑虹十分爱金凤,心一横,带着金凤离开家到怀远镇租了间民房。
这事让奶妈知道后,奶妈三天两头地跑到老太爷面前求情,又跑到张公子租住的民房,好说歹说,劝剑虹回府居住。剑虹最终还听了奶妈的话,回到张家别墅来,与家人居住。金凤当时感到十分别扭,她毕竟是青楼出来的苦命女人,无脸在国民党军人张师长的豪华别墅里留下来。况且,张家限他俩三日内成亲。
金凤爱张剑虹,他们俩心心相印,那天,是他们燕尔新婚的第三天,也是她十八岁生辰。
十八岁,草一样青的年龄,花一样美的时节。作为丈夫,他要献上芳馨的祝福,捧出甜蜜的慰藉。
金凤在房内静静地等待丈夫的归来。
嘀!嘀!她听到汽车的喇叭声。一辆军用吉普唰地停下。
一位年近四十的老女人,身穿缎料旗袍,浓艳的妆粉露出凶神恶煞的脸庞,显然是刚从桂林渡假回来的张剑虹的母亲。
张母气冲冲地撞进金凤的新房。在房里扫了几眼,问了问张剑虹的去向,又问问金凤在春柳院的事情。然后坐在太师椅上,对金凤说张剑虹是中央南京大学的国语系学生,准备出国了,请金凤不要影响张公子的前途。讲完后留下十块大洋给金凤,叫她立刻离开张家。
金凤木然呆坐在椅上,泪水须着粉腮籁籁而下。这刻,她的灵魂活生生地剥离了躯壳。
这个刚新婚宁馨的小家庭,顷刻便被现实残酷的大锤击碎了。
耳畔,不断响着张母威严又母老虎般的声音:即日离开,即日离开!
她想放声大哭一场,又怕引起邻居的猜疑。
“我错了,天啊!当初死了多好。我不该与张公子结合,不该!”她抑帛着声音嘶喊。
那夜,狗偶尔在后院汪汪乱叫,深夜人静,金凤想了很多很多。张剑虹一夜没归,心更凉了。她需要张剑虹的温暧,需要张剑虹在身边安慰,商量。可是,张剑虹今夜到哪里去了。金凤该怎么办?
离开他,远远地离开这个不要她的家。
她揪着自己的头发,心里像有把钢刀在扎。
她知道再也不能拖延。再拖延,决心便会动摇。于是,她含泪疾书:虹哥!别了,我不能给你幸福。我只有走,不必找我,勿以薄命女子为念。这不幸是我造成的,是我的错。你仍不了解我的过去,我为什么投江自尽,你永远不知道。我不是好女子,愿天罚我。
别了!珍重!
薄命妻:金凤留
民国二十八年深秋
那已是过去的事了……
掌灯时分,街道两旁铺面的灯光连成一线,闪烁摇曳,斑驳陆离。
路边,停着几辆黄包车。
张剑虹遥遥扫了一眼,茫然踯躅。这时身边闪出一名女子,娇声如莺:“张公子,碰上你太好了!”
张剑虹止步抬头,见这出声招呼的,竟是石丽香。比刻,他实在不愿同任何人交谈,也不想与任何熟人见面。但想起那日自己的失态,心中歉然,只好向她点点头,勉强笑了笑:“石姑娘好!没呆在院里?”
石丽香姗姗移近,春花似地一笑:“同欧阳秘书长一道出来的。张公子,此时此地遇上你,真是有缘呀!”
张剑虹也懒得去思索她的话里的含意,诚恳地说:“石姑娘,那晚我的态度粗暴,实在抱歉。”
“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你现在去哪里。?”
“准备回家,不想再逗留在这里了。”
石丽香似乎对他的话有些意外,眉头一蹙:“难道柳州城真的不值得你留恋?”
怎么没有留恋?然而,现在情形不同了,情况的发展,完全不是当初所料,他希望已经幻灭,意气全消。“石姑娘,后会有期了!”
石丽香怔了怔:“张公子,你不想看看热闹么?”
张剑虹淡淡地说:“有什么可看的?”
石丽香神秘地一笑:“你从右手巷口里转进培新路在曲园戏院门前等着,便可看到你想看的……”
“我不懂。”张剑虹疑惑不解。
石丽香眨了眨眼,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到时你不但想看,而且也非看不可。”
张剑虹漠然地朝小巷深处望了一眼:“我想没有什么值得我非看不可的东西!”
石丽香一偏头,调皮地说:“真的?”
张剑虹点了点头。
“噢!‘花魁娘子’你也不想看?”
张剑虹一听“花魁娘子”四个字,全身血液顿时加速流动,呼吸也急促起来,深深盯了石丽香一眼,二话不说,便朝培新路曲园戏园奔去。
剧院里戏已开锣,观众尽数入场,剧院门前冷冷清清。
台阶上,一男一女背对当街,并肩而立。女的俏影婀娜,男的身材伟岸,那男的不知在说什么有趣的事,逗得那女的不住发出“格格”的笑声。
张剑虹一眼便已看出,那女的分明是郭金凤,男的是欧阳松。
她不愿与自己相见,却来这里与其男人幽会。想是她爱上了欧阳松?张剑虹脑子似要爆炸开了,迅速走近他们,但两人沉溺在畅快中,谈笑依然,没有丝毫察觉。
欧阳松说:“凤姑娘,言归正传,你看定在哪天?”
花魁娘子娇媚地回答:“妈妈开了口,就定在大后天吧。”
“不要脸!”张剑虹象炸雷一声暴喝。
两人大惊失色,猛地回头。
“张公子!”
“张兄!”
张剑虹喷火的双眸,直照在花魁娘子的脸上。他在发抖,情绪激动提象一锅沸腾的滚汤,齿缝里迸出怨毒:“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女人!”
花魁娘子双颊飞霞,惊恐中透出激怒:“你、你为什么老跟我过不去?我到底碍着你什么?你说!”
这一反问,无异火上加油。
张剑虹的胸膛几乎要爆裂了,到这种地步,她竟然毫无回头迹象,再绝情的女子,也不能这样,何况事情起因,并非他负她。
欧阳松如坠云五里雾中,却又急欲分辩:“张兄,你听我解释……”
“欧阳兄,你不必多言,我不会怪你……”
张剑虹不愿听他饶舌,急忙将话打断。
花魁娘子努力镇静下来:“张公子,你如此对待我,究竟为了什么?”
张剑虹咬了咬牙:“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一点也不明白!”
“你真不明白?”
“不明白!”花魁娘子被他可怕的目光所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我恨你!”
“我们往日无冤无仇,你恨从何来?”
张剑虹吼了起来:“郭金凤,你不要装糊涂!”
花魁娘子杏眼圆睁:“你说什么?”
“我说你心如铁石,死不回头!”
“你方、方才叫我郭金凤?”
张剑虹处于疯狂状态,没去品味对方话的意思:“不叫你郭金凤叫什么?”
“我不叫郭金凤。”花魁娘子松了一口气,双眸闪闪如星,“你找的是郭金凤?”
张剑虹突然一下懵了。她不是郭金凤,她是谁?声音、笑貌、举止,乃至一毫一发,烧成灰我也不会认错。天下或许有象貌相似的人,但没有完全相象的。而且欧阳松分明叫她凤姑娘。
一千个否定,便会有一万个肯定。他死也想不通:“到现在你还不肯承认?”
花魁娘子在弄清事实真相之后,心海平静下来,气度从容不迫:“我叫郭银凤。”
张剑虹瞠目结舌,整个人全都傻了。
银凤接下去又说:“张公子,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是个天大的误会,我知道我有个姐姐叫郭金凤,我俩是孪生姊妹,自小分开,如今一年难得见一次面。”
这一说,张剑虹不由得不相信了,但心里仍然疑云重重:“姑娘从哪里来?”
“秘书长陪我从春柳院来,刚刚见过剧院老板。”
“姑娘没有到过小茅屋?”
“什么小茅屋?”
张剑虹顿时猛省过来,自从那晚到春柳院起,两次见到的都是银凤,金凤根本没见过面。在郊外茅舍里,避而不见的才是金凤。
这时轮到银凤好奇了:“张公子与家姐是什么关系?”
张剑虹不答,急匆匆地向两人一揖,“姑娘,欧阳兄,这是场误会,容有机会再向二位解释。”
说走就走,他几乎是一路小跑,连二人大声呼唤都没有听进一句。
他想重返小屋,找那老盲人问个明白。天下竟有这等神貌完全相似的人,原来她们是孪生姊妹。
疾行间,一条人影横阻身前,赫然是石丽香。张剑虹无奈,只得停下脚步。
石丽香不自然地笑着:“张公子,刚才你们好像在争吵……”
“对不起,现在无暇解释!”张剑虹显然不耐烦。
“为什么这样急?”石丽香小嘴一撅,“连话都不愿同我说?”
张剑虹拭了拭额上的汗珠:“石姑娘,不是这个意思,我有急事,刻不容缓。”
“可我也有急事要请你帮忙。”
“不行,姑娘的事只好暂缓一步。”
“我问你一句话,只一句话,你仍然深爱着花魁娘子?”
“不,我爱的不是她……”身影一侧,张剑虹急急向前走去。
“你……”石丽香窘在当场,面上满是艾怨之色。突然,她象是想起什么,匆匆朝欧阳松与银凤奔去……
张剑虹空街过市,一口气奔到竹篱茅舍,连叫唤都等不及,径直走入茅屋。
呀!他不禁从头凉到脚心,堂屋门上赫然加了一把大铁锁,早已人去室空!
他独立门前,欲哭无泪。刚刚出现的一线曙光,转眼又消失了。
“凤妹,你为什么要这样,哪怕你在天涯海角,我一定要找到你……”
声音像哀鸿,充满了凄楚与忧伤!
他本已心灰意冷,准备返回,但当他把谜底揭穿,花魁娘子并非爱妻,他又改变了主意。他要找到她,一夜夫妻百日恩,数晚同床共枕,不能就此了结。
望着这沉寂的小屋,他又一次品尝了心碎的滋味。
——她去了哪里?
——她还会回来么?
问悠悠苍天,苍天不语。问沉沉大地,大地无声。张剑虹怆然四顾,心似铅垂。
“张兄,你到底在找谁?”
是欧阳松的声音,但他没有回头,仍然自顾自想他的心事。
欧阳松充满关切:“张兄,你眼睛红红的,为了什么,能对老同学敞怀一叙吗?”
张剑划没有回答,只冷冷瞟了他一眼,对他能说什么呢?
欧阳松理解他此时的心情,温和地笑了:“剑虹兄,你当不否认我们之间多少有点友谊存在,心里有话,说出来总比闷着好,也许我能尽点力。当然,你定要保密,就不必说了。走,先同我到城里。”
张剑被这几句话感动了。他惨然一笑,同欧阳松边走边谈。满腹苦衷,满怀惆怅。欧阳松是最贴心、最知己的听众。人生凄苦事,莫过于爱侣生离。
繁华的庆远镇,十字排楼的张家公寓。
林荫,轻轻摇落着满天夕晖。他提着一盒特制的生日蛋糕,两瓶金奖白兰地,烫金的商标烨烨照人。拐个弯,到了家门,他满脸洋溢着新婚的喜悦。
“凤妹,我回来了!”
可是,屋内寂然,如潭死水。
“金凤!金凤!”张剑虹推开门,边走边喊。
他惊呆了,他看到了桌上金凤留下的短笺。砰——咚!蛋糕和酒瓶从手上滑落,砸在打蜡的地板上。烫金的包装散开了,大蛋糕顿时摔得四分五裂。酒瓶破碎了,喷香的酒液汩汩流溢。
房间的布置依旧,桌上的摆设依旧,甚至床上的衾被,仿佛犹有妻子的余温。
“假如我未在石嘴垴下救她怎会有今天的苦果?这一切的一切,难道是上天的安排?”张剑虹仰面向天,悲愤至极。
“哎!”他欲慰无言,只能陪着叹息。
柳州城的柳江县署处于城隍庙东面,大南门北面。 张剑虹在欧阳松卧室里,从贴身的衣袋里 ,掏出一个方正的薄纸包,小心地将它打开。
——一张结婚照!
欧阳松接过一看,吃了一惊:“这位是嫂夫人?难怪你闹出个这么大的误会!”
张剑虹含泪颔首:“金凤出走后,我食不甘味,晚难成眠,终日留连茶楼酒肆,希望能找到她的身影。”
欧阳松默默地倾听,双眉渐锁。
“其实,我来柳州后找到了金凤的踪迹。”
“是吗?”
“她曾在郊外的一间农舍中逗留,我听到屋里有人叫她的名字。”
“谁叫她?”
“一位老盲人。但我闯进去急欲相会时,她却不见了。”
“她走了?有意躲开你?”
“是的,她走了,她根本不愿意和我重续鸳盟。欧阳兄,我,我该怎么办?”
“哈哈哈!”欧阳松突然纵声大笑。
张剑虹勃然变色:“你我有同窗之谊,眼见我身遭不幸,你居然幸灾乐祸,你还有心肝么?”
欧阳松止住笑声,按捺住心头激动:“我笑你太痴情了!”
“痴情又怎么样?”
“你还记得我们求学时校园里发生的那件事吗?我们班不是有位能诗能文的才女梅女士么?她是东北人,无时不惦念着家乡在日寇的铁蹄下呻吟。那时一位男同学向她求爱,她赋诗相拒,在全校传为佳话……”
张剑虹静静地听着,学生时代的谊气渐渐涌上心头。
欧阳松接着说:“张兄,那诗你还记得么?”
张剑虹嗫嚅地回答:“全诗记不清了,但其中两句印象较深,好象是‘河山家国铜驼泪,岂是红窗私语时’。”
“记得这两句,也算难为你了。”欧阳松侃侃而谈,“我不是不理解你夫妻分别之痛,也不是说金凤不要寻找,但你不顾一切,疯狂地东撞西闯,苦苦折磨自己,会有什么结果?”
张剑虹无言可答。
“现在是什么时候?国难当头!日本人的先头部队距此不过千里之遥,前方的将士在流血,在捐躯,而我们做了什么?应该做些什么?你不会不明白,没有国,哪有家?”
没有国,哪有家——
前方。
硝烟滚滚,人喊马嘶。
老百姓扶老携幼,东奔西突。
日本鬼子的铁蹄踏过。
惊恐的面孔!
带血的刺刀!
火,在燃烧!
血在流淌!
一幅幅凄惨的画面,在两个年轻人眼前掠过。
“没有国,哪有家?”张剑虹反复念着这六个字,灵魂仿佛得到了一次净化。
他猛地从椅上站起。他的眼睛燃烧着火焰,脸庞涌上了血红。
欧阳松道:“张兄,你要干什么?”
“投笔从戎!”每个字掷地有声。
欧阳松抢上去握住他的手:“几时动身?”
“明天!”
“这么急?大后天培新路的曲园剧院义演《穆桂英》,由银凤主演,你不想看看?”
“不去啦。请转告她,我太莽撞,代我表示歉意!”
张剑虹毅然转身离去,由此踏上了抗日的征途。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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