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在持续几天的昏迷后，已没有了感觉。眼前是一大片开阔地，铁轨，在前面往右拐了个弯，划出了个漂亮的弧型，再远处，是望不到边的油菜花地。一辆喷着白雾的蒸汽机车头拉着长串的绿色车厢，由远而近，再近，它红色的轮子上的曲柄已经清晰可见了。

“火车来了！快！快！买车票！上车了！上车了！”她在深度昏迷中急促的叫着，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姐，妈总是说要上车了上车了，还讲普通话，以前没见过妈说普通话呀。”神情疲惫的斌对姐姐英不解地说道。

“你来。”普通外科的郝主任在病房门外朝英点点头。英看了斌一眼，向门外走去。

“你坐。”郝主任像招呼老朋友似的对英说，其实他们算是老朋友了。母亲患直肠癌两年了，前后做过三次手术，都是郝主任主的刀。

“嗯……”郝主任欲言又止。英不祥地看着郝主任，又低下头，也是欲言又止。

郝主任用力地咽了一口吐沫，英抬起头来，盯着郝主任眼睛，像要把它盯穿一样。

郝主任点点头轻声道：“该准备的，就准备吧。”

英站起来，又坐下去，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着。

“没有办法的，每个人都要走这一步的，你们姐弟俩也算尽力了，你要想开点。你妈都昏迷七天了，听护士说，她总是说要买车票，坐火车，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未了啊？”

“姐，郝主任喊你做什么？”

英不答，径直走到母亲的床前，“车票！快买车票！上车上车！”母亲闭着眼睛，紧锁眉头，一副非常着急痛苦的样子。英握住了母亲挥动的手，少倾，她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妈，妈，你等着我啊，我帮你买车票去。”斌诧异地看着英：“姐，你说什么？买车票？我没有听错吧？你糊涂了？你要去哪里？郝主任到底跟你讲了什么啊？”

英转过头来，斌看到姐已经泪流满面。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距今已经四十多年。

这是一辆在桂中管内运行的列车，每隔十来分钟，就会在一个小站停靠，铁路行话叫“普客”，俗称“慢车”。

她，二十岁，现实中的落难公主，从城里到一个叫都胜的小站下车，然后再步行十多公里，到一个农场去看她在那里劳动改造的父亲。

他，二十八岁，一位从北方大学随军南下的青年军官，高大英俊，才华横溢，刚刚被划为“中右分子”，降级降职转业发配到那个叫都胜的小镇乡政府工作。

她和他意外地在一趟列车上碰面，刹那间俩人都愣了一下。

她认识他，他是她高中那位漂亮女老师的恋人，她常常听女同学们以一种羡慕的口吻议论他，只是她读完高中一年级就离开了学校。

他见过她，而且印象颇深。剪着一头齐耳短发的她，沉静中透着一股书香气，听女教师说她因父亲的问题被迫辍学后，还为她轻轻地叹过一口气。

他们攀谈起来，他知道她父亲因为说一把从美国带回来的指甲刀好用，被“劳动改造”。她知道了她的老师因他被“划右”而另择高枝。这次邂逅俩人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感觉。以后的日子里，她每次去农场看望父亲，下了火车，都会先去看他，顺便帮他收拾一次屋子，拆洗被褥衣物。他陪她走那往返几十里的山路，再把她送上回城的火车。

一年后，他们结婚了。他为她买来书籍，帮她补习完高中的课程。女儿出生了，活脱脱的像从画上走下来的小人儿。他视女儿为珍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中怕摔了。她找到了一个小学代课老师的工作，正值三年自然灾害，小镇生活的日子过得艰难而甜蜜，直到他“摘帽”回到城里。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那场从六十年代中期开始的“史无前例”的“大革命”愈演愈烈，他的学历成了罪行，一夜之间，“大字报”把家门都封死了。“走资派，死得快”，“北方特务”“臭老九臭右派”大红的叉叉刺得人眼睛生痛。

每天都有被拉出去挂牌游街的人，被不明真相的赶集的农民用锄头把打死打伤的消息，大难临头的预感让她窒息。她冒险出去买了一张火车票，将他乔装打扮送到火车站：“你回北方老家避避吧，你不是十年没见到你娘了吗？”

他不肯独自一个人走。

她急了：“你先避避吧，我会带英去找你的。”列车正徐徐进站，再等几分钟，他就安全了。可是，一群带红袖章的人仿佛地上冒出来似的，象一堵墙一样，拦在了他们面前。

她再次看到他时，已是面目全非奄奄一息，当天晚上就撒手而去。

多年以后，亲友们给她介绍过许多对象，其中不乏条件优越的，但她都一一婉拒了。但令人费解的是，她默默接受了一位文化不高且带着一个比女儿小两岁的男孩的铁路工人（丧妻），搬到了铁道边的一座铁路职工家属院里，她平静地生活了许多年，只是在一列列火车从窗外驶过的时候，她会偶尔望向窗外，迷离的目光里，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凄然。

天色渐渐暗了下了，英出现在病房门口，斌像见到救星一样迎了上去：“姐，姐，你去哪里了？打你电话也不接？”

英拍了拍斌的肩：“妈怎么样了？”

“医生进来抢救了两次……”

英从挎包里拿出一只小型的播放机，俯身看着母亲，母亲表情痛苦而着急，嘴里轻轻的喃喃着，但已听不到了声音。

英把耳机放进了母亲的耳朵里，犹豫了一下，按下了机子上的播放键，随后握住了母亲的手。斌惊异地看到母亲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并从胸中长长的，长长的透出了一口气，一丝轻轻的微笑挂上了母亲的嘴角，凝固了。

良久，斌摘下了母亲的耳机，放在了自己的耳朵里，他听到一个略带嗲气的女声反复播诵：

“列车前方停车站，都胜车站，有在都胜下车的旅客，请做好下车准备，列车在都胜车站停车两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