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馨恬穿着丈夫郭沛为她二十八岁生日买的连衣裙,在试衣镜前连连摆了好几种姿势:侧脸、扭身、抬头……
这是一件碎花的宝蓝色连衣裙,时尚的圆弧型衣领,泡泡的公主袖,宽宽的裙身,这是她最喜欢的韩式服装。
“沛,好看吗?”宋馨恬在镜子里盯着丈夫的眼睛,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我的眼光一向不错。”郭沛意有所指的看着妻子,还有她高高隆起的肚子。
他们结婚已经六年,一直想要个孩子,可是妻子迟迟不见受孕,这可急坏了双方的家长,四处求医问药,好不容易才弄到一个偏方,妻子整整坚持调理了一年才怀上。
看着妻子一天天隆高的肚子,不仅郭沛笑得合不拢嘴,双方家长也是心里乐开了花,大家都翘首以待这个小生命的降生。
宋馨恬娇嗔着瞪了丈夫一眼,“贫嘴,该罚!”
“罚我亲自送你去我妈家怎么样?”郭沛从身后拥住娇美的妻子,镜子里的妻子有着娇小的瓜子脸,水灵灵的大眼睛,嫣红的薄嘴唇,加上白皙的皮肤,活脱脱一个现代版的“林妹妹”,不愧是歌舞团的骨干。
“不用,我自己去没问题。你昨晚加班没休息,现在好好睡一觉。”宋馨恬体贴地握着丈夫的手,如今他可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定要保重身体。
“妈刚才在电话里说她的脚已经好了,要不,等明天我们再一块儿过去?”郭沛不放心怀孕的妻子独自外出。
“你啊,就是紧张过了头,没听说孕妇要多走动吗?妈为了给我炖汤扭伤脚,怎么说我也得亲自去看看。”宋馨恬劝说道,“我去去就回来,等你睡醒一睁开眼睛,我就在你身边好不好?”
“好。”郭沛亲亲妻子的脸颊,弯下身子对着妻子的肚子柔声道,“宝宝要听话,不要乱动,不要让妈妈累着知道吗?”
“我走了。”宋馨恬拿起手袋走出房间,郭沛送她下楼,替她拦了一辆出租车,目送妻子上车离去。
出租车朝市郊宋馨恬的婆家疾驰而去。
宋馨恬坐在车里,手轻轻放在肚子上,想到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出生的宝宝,心里荡漾着一股幸福的暖流。这个小生命是郭、宋两家期盼了好几年才得到的,弥补了她心中长久以来的一个遗憾,毕竟有了孩子,家庭才算完整啊!
就在宋馨恬满心欢喜的憧憬着一家三口美好未来的时候,一阵急刹车声猝然响起,她茫然抬头一看,一辆罐车横在她乘坐的出租车前,紧接着就是“嘭”的一声巨响,大量的白烟立刻冲天而起,巨大的冲击力把她臃肿的身体狠狠向前一抛,脸上和身体随即感到一阵灼热的疼痛和麻痒,那一瞬间,她本能的低头紧紧护住自己的肚子,直到失去所有的意识。
呼啸而过的急救车闪着醒目的红灯,穿行在市区的大马路上,直奔市属医院。
急救车刚停在大门前,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护士把宋馨恬抬上手推车,径自推进急救室,一刻都没有耽误。
宋馨恬的撞伤并不算很严重,只是有些骨折,手臂还在流血,最严重的是从罐车里泄露出来的工业碱液腐蚀了她的身体,虽然不是重度烧伤,但烧伤面积达到了百分之三十三,其中还包括她那张美丽的脸。
闻讯赶来的郭沛从医生口中得知这些情况,整个人几乎当场瘫倒在地。他怎么都没想到仅仅在半个小时前还与他耳鬓厮磨、嫣然撒娇的妻子,现在竟然躺在了冰冷的手术台上,娇嫩的身体承受着火烤般的煎熬。
“你妻子必须马上进行手术,快来签字。”医生看着这位丈夫痛不欲生的凄然神态,心中充满了同情。“你妻子和孩子都需要你,你不要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去。”
郭沛木然的点点头,接过手术同意书粗略看了一遍,上面的文字在他眼前浮动,就像一团轻烟挡住了他的视线,扰乱了他的心智。
既然是必须的,那他看不看又有什么关系?目前最重要的就是保证妻子和孩子的安全啊!
郭沛抓起医生递过来的笔“刷刷”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你可以在这里等,手术马上进行。”医生拍拍他微微颤抖的肩。作为医者,只能尽全力给病人实施救助,至于其中的变数,谁也无法预料。
郭沛一言不发的靠墙站立,脑袋耷拉,魂不守舍,直到医生走进手术室,手术室的门关上,他才抬头直盯着门边那盏亮起的手术指示灯。
那不是一盏普通的壁灯,而是关系到妻儿生命的安全之灯。在它亮起的时候,门里正进行着一场救母保儿的手术,门外则徘徊着一颗焦虑无比的心;直到它熄灭的那一刻,所有的等待、期盼和渴求都将面对最后的判决。
是喜?
是悲?
是希望?
还是……绝望?
好像都有。
没有人知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郭沛看到一名护士从手术室出来,他立刻冲上去抓住护士的手臂,颤抖地问:“我妻子和孩子怎么样了?”
“还在抢救。”
护士说完就匆匆走了,不多时她拿来一个小盘再走向手术室。
“请一定要保住我的妻子和孩子。求求你们。”郭沛再度拦住她,声音依旧颤抖,眼中的期盼更浓重、更深切了。
“我们一定尽力。”护士点点头,推门走进手术室。
“嘭”的一声,那扇该死的门再度被关上。郭沛仓皇后退,直到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面,那股凉意让他如火炙烤的心逐渐从沸腾中降温,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幕幕往事......
他和妻子相识纯属偶然。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他参加公司举办的“助孤”活动,到孤儿院看望孩子们,当时馨恬正好在院里陪着孩子们玩游戏。绿油油的草地上,穿着一身宝蓝色连衣裙的馨恬笑容是那样可爱、可亲,一下子就打动了他的心。从农村来城里打工已经好几年了,接触过很多异性,唯独对馨恬的印象最深,好感最多,真是一见钟情呵!
之后他制造机会去接近自己心仪的美丽女孩,在交往中他得知馨恬也是一名孤儿,从小就被父母遗弃,后来被善良的宋氏夫妇收养,孤独的心逐渐感受到了亲情的可贵和温暖,拥有了正常的家庭生活。但是在她心中对孤儿总有一份难以割舍的情感,只要有时间就会去孤儿院做义工,像姐姐一样照顾那些心灵受过创伤的孩子。
记得有一次他和馨恬从孤儿院出来,馨恬曾经充满感情的对他说:“我所失去的,和我所期待的,希望都能在我的孩子身上得以弥补和实现,这就是我人生的最大理想。”
那一刻,他心怀无限的虔诚,祈祷命运能让自己成为这个善良女孩的另一半,那样他一定会用感恩之心去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
婚后,他和馨恬过得很幸福,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孩子。馨恬曾经不止一次的搂着他的脖子,耳朵贴在他胸口上轻语:“如果我们有属于自己的孩子该多好!我一定会很用心的养育他,让他感受最温暖的爱。”
那时他心口会涌动着酸楚和无奈,真真正正的体味到爱情并不是两个人的事,还关系着两个家庭和下一代。
后来他们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孩子。看着馨恬的肚子一天天的隆起,双方家长欣慰的笑容,尤其看到妻子满脸喜色为宝宝的出生做各种准备时,他就感到自己是世上最快乐、最幸福的丈夫。
……
昔日的片断在郭沛脑海中闪现,情感在幸福和痛苦之间摇摆、拉扯,无法解脱,看着那盏手术灯,他心中的不安和焦虑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而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沉。
终于,手术灯灭,门开了。
馨恬躺在推车上被护士推出来。
郭沛跌跌撞撞的跑过去,看到妻子无知无觉的躺着,几乎疯狂的以为她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迹象。
“医生,我妻子……她怎么样了?”郭沛呼吸急促的拉住医生,脸上荡着不正常的红晕。
“手术很顺利,已经成功止住了她的出血,接下来就是对烧伤皮肤的治疗。”医生的话让郭沛绷紧的神经骤然一松,全身虚脱,备受煎熬的心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和拯救。
“就是说她没有生命危险了?”他急切的寻求一个确切的答复。
“对。”
郭沛高兴得忘了向医生道谢,弯腰对依旧没有醒来的妻子耳语了几句,随后跟着护士把妻子送进加护病房。
宋馨恬幽幽醒来,身体像被锯子支解后重新拼凑起来,疼痛又灼热。她口干舌燥,像被放在油锅里蒸干了水分的鱼。
她需要水解渴,也需要水来浇灭她身内的那团火。
“水……水……”
她的声音惊醒了靠在床边小憩的丈夫,郭沛慌忙跳起来,伸长脖子,把耳朵贴近妻子的嘴巴。
“你要什么?”
“水。”宋馨恬用尽全力喊出来,可声音听起来却微弱而颤抖。
郭沛忙不迭转身从水壶里倒了半杯凉开水,再取出一根消毒好的棉签,返身坐到床边,用棉签沾水后滴到妻子嘴里。
宋馨恬贪婪的张口舔水,直到把半杯水都喝光才发出满足的低叹,眼睛终于缓缓睁开了。
看到丈夫那张喜忧参半的脸,宋馨恬立刻想起自己昏迷前极度危险的一幕,那种碰撞,那股冲击,还有那份刺骨的灼热。她忽然睁大双眼,放在被子下面的手本能而艰难的移向自己的肚子。
孩子还在!
她和丈夫并没有失去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
在那个最危急的时刻她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宋馨恬喜极而泣。
“别哭,别哭。”郭沛急忙擦掉妻子的泪水,医生嘱咐过不要刺激到她烧伤的皮肤,“我们的孩子还好好待在你肚子里,你是安全的,他也安全了。”
宋馨恬抿起嘴巴点点头,随后才注意到自己身体的异样。
“我身上为什么像火烧一样疼?”
郭沛心痛的看着妻子,想到她此刻身上一圈圈绑着的纱布,努力用一种轻松的口气安慰她:“撞车的时候从罐车里泄露了一些工业碱液,你被烧伤了,现在伤口有些痛,医生说等伤口愈合以后就不痛了。”
“烧伤?”宋馨恬敏感的想摸摸自己的脸。
“别乱动,会扯裂伤口。”郭沛知道妻子很在意那张娇美的脸,毕竟那是她从事舞蹈工作的重要本钱,但是考虑到她刚刚醒过来,身体还很虚弱,精神也不好,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她过多刺激,想延后些告诉她病情。
宋馨恬是个聪明的女人,凭着这些年对丈夫的了解,她知道事情肯定远没有丈夫说的那样轻松。
“不要瞒我,我迟早都会知道的,告诉我真相。”她坚持着,眼神异常执着。
郭沛的伪装在妻子灼灼的眼神中崩溃了,他知道自己的隐瞒已经徒劳无功,如果让她自己摸到伤口,肯定很难接受那些凹凸不平的触感,而且医生每天都会查房,护士也随时会来检查,与其让妻子从别人嘴里得知真相,倒不如让他陪在妻子身边一同承受这个打击。
郭沛舔舔嘴唇,轻轻握住妻子没有受伤的左手,“好,我告诉你。你身上的皮肤有百分之三十三被轻度烧伤,脸上也有烧伤。”
丈夫的话宛如晴天霹雳,在宋馨恬的脑子里“轰”的炸开了。
百分之三十三?!
这意味着她原本完好的身体留下了无法弥补的残缺;意味着她平稳幸福的生活发生了重大变故,阴霾将如影随形的伴随她;意味着她从此要永远告别心爱的舞台、告别粉丝们的追捧和如潮的掌声;意味着她的人生走入了最深的黑暗,很难找到光明!
一时间宋馨恬的心里闪过无数个“告别”,每一个“告别”都像一把亮晃晃的尖刀,切割她的五脏六腑,切割她对人生的希望,切割她那颗年轻却已经伤痕累累的心。
“没有了,以前的一切都没有了。”宋馨恬木然的喃喃自语,形同枯木。
“不,你没有失去什么,还有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郭沛看着妻子脸上闪过的种种表情,震惊、痛苦和绝望,想到她原本白皙的皮肤上一块块的伤痕,不由悲从中来,眼睑微微垂下,目中隐隐闪起泪光,好一会儿才控制住翻涌的情绪,深吸一口气重新看着发呆的妻子。
“馨恬,医生说以后还可以做植皮和整容手术,你会恢复成以前的模样。”
馨恬面无表情地回视他,滚烫的身体温暖不了她逐渐冰冷的心,丈夫的安慰如同在宣判她的死刑,绝望就像病毒在她体内滋生、蔓延。
“馨恬,馨恬,想想我,想想我们的孩子。”郭沛焦急的握着妻子冰冷的手,轻轻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医生告诉我,你昏迷的时候双手还抱着肚子,你用生命守望的孩子需要母亲的呵护和培育,他离不开你,我们都离不开你啊!”
丈夫的声声呼唤,情真意切的渴求,还有那双在痛苦中仍然执着期待的眼眸,深邃中透出的坚强感染了她,把她从自怨自艾中惊醒过来。想到自己在危险降临的那一刻做出的选择,她缓缓摊开弯曲的五指,手心紧贴在肚子上。
这时,肚子里的宝宝用力踢了几下宋馨恬的肚皮,似乎在用尽全力应证郭沛的话。
这次的胎动特别明显,特别剧烈,也特别揪紧宋馨恬的心,毕竟这个小生命是她用血液一点点滋养长大的!
宋馨恬的手心被孩子的小脚一下一下的踢着,一股暖流从肚子传到了她的手心,再向全身蔓延,帮助她从自我的感受中迈出了一步。虽然她的心依旧悲苦、身体依旧疼痛,伤害还将继续,但她负伤的身体却是保护另一个生命的屏障,守护着她和丈夫最热切的希望,她不能让自己巨大的牺牲毫无价值,不能残忍地对一个生命不管不顾。
“沛,我要把孩子安全的生下来。”宋馨恬的眼中终于有了生气,鼓起最大的勇气在自己遭受最沉重打击的时候做出了选择。
郭沛的鼻腔内泛起阵阵酸意,激动的点点头,握着妻子的手一起轻抚肚里的孩子,一家三口的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贴得更近、更紧、更难分了。
医生在仔细检查宋馨恬的病情后,提出马上进行第二次手术,处理被烧伤的皮肤。
“医生,手术对胎儿有没有影响?”宋馨恬问。
“使用麻醉剂对胎儿会有一定影响。”医生明确的回答了这位躺在病床上的年轻母亲的怯问。
“我要求放弃使用麻醉剂。”宋馨恬想了想,咬着下唇做出了大胆的选择。“如果放弃,那种痛苦远远超出你的想像,你一定要想清楚。”医生对这位年轻母亲的选择感到万分诧异,心想,自己解释清楚以后她应该会改变主意。
宋馨恬放在被子下面的手缓缓握紧,手指无意碰到身上的伤口,一阵疼痛随即袭来。
离孩子的预产期只有一个多月了,只要她再坚持一下,就能让孩子健健康康的生下来,否则很可能会造成孩子一生都难以弥补的伤害。她已经失去了“完美”,不要再让孩子跟她受一样的苦。
想到这儿,宋馨恬勇敢的看着医生,“我决定冒这个险。”
医生暗暗心惊,随即诚恳的劝她放弃这个想法,“母体是孩子的基础,只要你的身体恢复健康,以后还可以再受孕。”
“医生,这个孩子是我用生命守望才存活下来的,他虽然还没有出生,却和我一起经历了最惨烈的灾难、最刻骨的伤痛。他对于我的意义不仅仅只是一个孩子,也是我要面对所有困难和考验的动力。为了他,我可以承受身心的痛苦;为了他,我可以做一个最坚强的母亲;为了他,我可以度过这道难关。所以,请求你接受我的决定,放弃使用麻醉剂。”
医生被宋馨恬的话打动了,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医护人员都为她脸上流露出来的母性坚强所折服。
“馨恬,你……”郭沛提着水壶走到病床边。
妻子刚才说的一番话他已经一字不落的听到了,没有想到一向娇弱的妻子会在这个关键时刻选择无麻手术,这无异于所谓的“凌迟”之刑啊!别说妻子是个娇柔的女人,而且此刻身体还虚弱,就算是个大男人恐怕也会心悸、胆怯。
“沛,你帮我说服医生,采纳我的决定,我要保胎,我要一个健康的生命!”宋馨恬的眼中闪出乞求之光。
“可是……”郭沛还在迟疑。
“你应该懂我的。”宋馨恬热切的看着深情的丈夫,所有的心思都尽在不言中。
郭沛的眼窝热了,不是因为难过,更不是悲伤,而是为妻子逐渐从伤痛中恢复了坚强而欣慰和感动。
“求你。”宋馨恬用嘴形对丈夫说出了这两个字。
郭沛一咬牙转脸对医生恳切的说了一句:“请按照我妻子的意愿去做,任何后果我们夫妻都会共同承担,绝不拖累医院。”
“这件事我个人做不了主,你必须亲自和院方交涉,我带你过去。”医生禁不住夫妻二人的坚持和请求,最终妥协了。
郭沛跟着医生走进院长办公室,经过长时间的交涉,医院最终答应了宋馨恬的要求,在孩子出生以前,治疗、手术过程中不使用麻醉剂。双方签好书面协议,随即又办好了进行手术的相关手续,宋馨恬很快就被推进手术室接受第一次无麻皮肤移植手术。
郭沛紧握着妻子的手,一路送她进入手术室,内心既酸楚又忧虑。
“我在外面等你。”
宋馨恬露出了住院以来的第一笑容,随后被推进了手术室。郭沛眼睁睁的看着那扇可怕的白色门再一次将他们夫妻分割开来,令他无法陪着虚弱的妻子共同面对那份血腥的痛彻心扉。
手术室的灯亮了,最难捱的时刻开始了,安静的手术室里很快就传出妻子痛苦的闷叫。
郭沛的心跳仿佛停滞了一秒钟,他急忙走到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倾听里面的动静。就在这时,妻子的惨叫声猝然放大,刺得他的耳膜几乎瞬间失聪,血色跟着离开了他消瘦的脸庞。
他不能这样待着,必须做些什么,必须做些什么!
郭沛颤抖的手按在胸口,碰到鼓起来的口袋,里面装着一包香烟。
对,他可以抽烟!
郭沛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颤抖的点燃,再从颤抖的嘴里吐出烟雾,耳畔传来妻子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手术室里安静得很可怕。
门开了,一个护士走出来看到他,“先生,这里不允许吸烟。”
郭沛从喉咙里闷闷的应了一声,慌忙灭掉烟头,站直身体。
“我妻子……她……”
“她很勇敢,现在昏过去了,这或许能帮她减轻一些痛苦。”护士感叹着,“医生在做后期处理,你妻子很快就能出来了。”
“哦,好,很……快,快……”郭沛断断续续的说了几个字,转身焦急的盯着手术室大门。果然,宋馨恬很快就被推出了手术室,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额前的刘海湿漉漉的贴在脸上,整个人安静得就像睡着了一样。
“馨恬,馨恬。”郭沛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情不自禁的低声呼唤妻子的名字。
“她痛晕过去了,等会儿才能醒。”医生好心的安慰他,“我们会把她送进特护室,避免伤口感染。你可以按程序要求进去陪她。”
“谢谢,谢谢医生!”郭沛连连点头,跟着两名护士把妻子推进无菌室,换上消毒后的衣服和鞋子,坐到病床前,静静的陪着妻子。
宋馨恬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梦里她在宽敞的舞台上尽情跳着最拿手的《花路丝雨》。台下座无虚席,丈夫抱着他们的孩子坐在最前排,微笑的看着她。
她在漂亮的舞台上尽情舞动,舞姿轻盈。白皙的双足前后左右的踏出、缩进、旋转、停住,最后,单膝跪下,右脚尖轻点在身前,音乐声在这一刻停止了,舞台上的聚光灯全都打在她身上。有那么一刻,全场安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随后台下才报以最热烈的掌声,久久不息。
丈夫抱着他们的孩子一步步从舞台旁边的台阶朝她走过来,她始终微笑的站在原地等着他们,张开双臂迎接他们。她要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用最喜悦的心情亲吻他,让心爱的舞台见证他们母子血脉相连的幸福。
突然,丈夫怀里的孩子消失了。她惊恐的捂着嘴巴,双眼圆睁,心口一阵窒息的疼痛,连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只得无助的把手伸向丈夫。
郭沛看着她,眼中的喜悦逐渐变成了哀伤,张嘴对她说着些什么,可是她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大声点,你说话大声一点!”她用尽全力对面前只有一步之遥的丈夫高喊,可丈夫似乎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依旧张着嘴巴不停的说着,说着。
最后她忍无可忍地冲过去,想抓住丈夫的手。就在她即将抓住郭沛手指的一瞬间,丈夫离奇的消失了!
她大口大口的喘气,几乎要晕厥了,转身一看,舞台上的其他演员,甚至连台下的观众都莫名其妙的不见了!
“你们在哪里?郭沛,孩子,你们在哪里?郭沛!”宋馨恬大叫着惊醒过来,挥舞的双手扯痛了伤口,刺骨的痛感如汹涌的巨浪侵蚀着她所有的知觉。
“馨恬,你醒了!”郭沛从椅子上跳起来,焦急的握住妻子的手,俯身察看她的脸色。
宋馨恬痛楚的皱起眉头,急促的心跳和胸口的沉闷将她从梦境里彻底拉回到现实。
“你还在!你没有消失!”她喜极而泣,随即又紧张起来,“孩子,我们的孩子呢?”
“宝宝很好,在你肚子里睡得正香。”郭沛替妻子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刚才做恶梦了?”
宋馨恬心有余悸的点点头,缓缓闭上眼睛。
“梦到了什么?”郭沛细心的整理着妻子的头发,抚平再拨往脑后。
“你和孩子都不见了,我很害怕。”
郭沛的手顿了一下,又掖好被角,“馨恬,不如……我们以后再要孩子。”
宋馨恬的眼睛骤然睁开,“你说什么?”
郭沛鼓起勇气直视妻子那双依然明亮的眼睛,说出了心里酝酿了好久的念头。“我不想因为孩子让你这么痛苦,等你养好了身体,我们可以再要孩子。”
宋馨恬看了他好久,慢慢闭上眼睛,病房里安静得让人心慌。
郭沛的心理防线在一点点的崩溃,眼看就要向妻子妥协,就在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
郭沛只好作罢,起身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风尘仆仆的岳父和岳母。
“馨恬,爸、妈来了。”郭沛立刻把二老迎进来,并对妻子说。
宋馨恬马上睁开眼睛,看到从老家匆匆赶来的养父母,看到他们眼中的牵挂和悲伤,眼睛很快就湿润了。
“妈,爸。”她哽咽道。
“恬儿,我的孩子,你受苦了!”宋妈妈快步走到女儿的病床前,轻抚女儿受伤的脸,泪水像决堤的洪水越发不可收拾,滴在宋馨恬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上,一阵刺骨的疼。
“妈,妈!”
宋馨恬所有的坚强在母亲的呼唤中土崩瓦解,压抑在心底的愁闷一股脑儿宣泄出来,宛如泣血的杜鹃,声声悲鸣令人闻声心碎,就是老知识分子宋刚也为之泪光隐隐。宋刚看着泪眼相对的妻女,叹息的拍拍女婿的肩膀,“郭沛啊,这些日子难为你了。”
“爸,我没有照顾好馨恬,我……对不起你们。”郭沛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眶里泛起雾气,这是他第一次在岳父面前这样失态。
“别这么说,你做得很好。”宋刚拉住女婿的手,不住的摇头,似乎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接到女婿郭沛的电话,他们夫妻俩就买了最早的火车票赶来,一路上老伴的眼泪不知流了多少,他心里也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离上次来看女儿只有十多天而已,却发生了这样的变故,他们怎能接受?
一时间,监护病房里悲伤的母女和痛苦的翁婿,四人无言相对,他们在那场意外中失去了原本平静的生活,至亲在悲剧中失去的不仅仅是美丽的容颜,更要承受未来许许多多未知的折磨和痛苦。这或许就是人生,充满了变数和突如其来的考验,无常,也无奈!
从特护室转到普通病房有些时日了。
深夜,宋馨恬靠着枕头坐起来,宋妈妈细心的替她梳头,特意选了一根红色的发箍给女儿戴上。
“恬儿,听郭沛说,你为了保住孩子要求无麻手术?”
“嗯。”宋馨恬低低的应了一声。
“你从小就怕疼,被小刀割伤一点都要哭鼻子。”宋妈妈咽下涌上喉咙的酸意,扶女儿躺下,“这么难熬的痛苦,你怎么受得了?”
“郭沛要你来劝我放弃孩子?”宋馨恬若有所思的看着母亲。
“不是,妈是舍不得你啊!”
“妈,还记得吗,我小时候常常问你,如果有一天我变丑了,你和爸爸还会不会喜欢我?那时你总是拉着我的辫子说,当然会了。”宋馨恬突然转了话题。
宋妈妈心酸的转头擦掉眼泪,女儿的心永远是那么敏感和脆弱。
“妈,我好爱你们,也好感激你们。”
“傻孩子,你是爸、妈的孩子,我们当然会永远永远爱你,喜欢你!”宋妈妈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是啊,我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你们都爱我,将来孩子出生了,也一定不会嫌弃我这个‘丑妈妈’,对吗?”宋馨恬轻抚着圆滚滚的肚子,“以前没当妈妈的时候,总体会不了其中的辛苦,这几个月宝宝越来越大了,我也感觉越来越辛苦。宝宝经常会踢我的肚子,我不时会腰酸背疼、吐酸水,半夜还会腿抽筋。妈,我想肚子里的宝宝生命力一定很强,就像他爸爸那样有使不完的劲。”
“别说了,别说了。”宋妈妈哽咽了,心痛更胜于女儿。
“妈,我好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让他健康、平安的生活下去。当初我就是凭着这个念头才从打击中学会了勇敢,要求放弃使用麻醉剂。第一次手术我没有经验,感觉特别疼,下次就会好很多,你不用担心。我答应你,假如感到真的挺不下去,我就放弃孩子。”宋馨恬继续说着,脸上的表情平静、安详。
“恬儿,对爸、妈来说,你比任何人都重要,郭沛的心思和爸、妈是一样的。”宋妈妈布满皱纹的眼角悬着晶莹的泪珠,斑白的鬓角和不再光滑的皮肤都是岁月留下的印记,见证了她作为妻子,作为母亲所付出的宝贵青春。
“妈,你说郭沛以后会不会嫌弃我?”宋馨恬不忍看到母亲难过,故意转移话题。
“说什么傻话!”郭沛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了,“当初我那么努力才把你追到手、娶回家,现在怎么舍得嫌弃你?你啊,就爱胡思乱想,如果让爸听见了,不和我干一架才怪!”
“你要和谁干一架?”宋刚后脚跟着走进来。
“哦,爸,你在后面我怎么没注意?呵呵,不是干架,是干活,你听岔了。”郭沛不好意思的抓抓头,频频向宋馨恬使眼色。
“爸、妈,你们早点回去休息,这里有郭沛就行了。”宋馨恬拍拍母亲的手。
“是啊,你们回去休息。”郭沛点点头。
“好,我们明天一早就过来。”宋妈妈替女儿盖好被子,起身和丈夫一起离开了病房。
宋馨恬平静的躺在推车上,在丈夫和父母的目送下进入了手术室,天气炎热,让她的伤口愈合不是非常理想,给第二次手术带来了诸多不利。
有了上一次的经历,郭沛担心岳父、岳母会受不了。
“爸,妈,要不我们先回病房等馨恬?”宋刚看了一眼女婿,“你先陪你妈回病房,我在这里等。”
“我不走,我要看着恬儿出来。”宋妈妈摇摇头,在女儿最痛苦的时候,她无法离开,即使不能替女儿分担身体上的痛苦,她的心也不愿离开女儿太远。
“可是……”郭沛还想劝劝,毕竟岳母年纪大了,恐怕会受不了刺激。
宋刚轻轻摇摇头,示意女婿不要再说下去。他了解妻子的性格,更了解妻子对馨恬那份超越了普通母女的感情,这个时候是无法劝她离开的。
郭沛无声的叹了口气,静静的陪在岳父、岳母身旁。
手术室外,三颗心一同为即将进行手术的宋馨恬虔诚的祈祷,祈祷女儿的痛苦能轻一点,祈祷那个小生命能提前出生,祈祷这场恶梦能早点结束。
“啊!”
宋馨恬凄惨的叫声和上次一样传出了手术室,在三位亲人耳边回旋。
“天啊,他们究竟在对恬儿做什么?我们的女儿怎么能忍受这样的苦?”宋妈妈在女儿凄厉的喊叫中大受刺激,站起来就要往手术室大门走,宋刚立刻跟上去拦住妻子。
“你让他们停止折磨我的女儿,我接受不了这种情况,叫他们住手!”宋妈妈情绪激动的抓住丈夫的手,滚烫的泪水跌落在胸前,濡湿了她的前襟,也刺痛了宋刚的心。
“现在我们要冷静,这是恬儿自己的决定,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一直很清楚,做一个合格的母亲就意味着要忍受和牺牲的,不是吗?”宋刚握住妻子的手,神情异常严肃,语气异常沉重。
“不,我不了解,我不了解恬儿要承受这么深重的痛苦!”宋妈妈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你听,是我们唯一的女儿在惨叫啊!她在求我们去救她,求我们去阻止这种痛苦延续下去,求我们,她在求我们啊!”
“爸、妈。”郭沛抹了一把眼睛,一下就跪在了两老面前。“是我的疏忽才把馨恬弄得这么惨,之前我应该陪着她,现在应该阻止她,我……你们放心,我再也不让她这么痛苦了,即使以后我没有孩子,也会好好对馨恬。”
“你明明知道她行动不方便,为什么不陪着她?”宋妈妈听他这么一说,胸中“腾”的燃起一把无名火,心里无法解脱的痛苦被这把火烧掉了理智,她挣开丈夫的手转身抓住郭沛的肩膀,一下下的捶着,拳头跟着她的泪水一起落在郭沛身上。
郭沛没有反抗,任由岳母发泄心中的痛苦。
“不要打我儿子!”
郭沛的母亲许素娟来医院看媳妇,远远就看到儿子跪在地上挨打,急忙跑过来一手拦住宋妈妈的拳头,一只手要把儿子从地上拉起来。
“不要激动,这里是医院,我们的女儿就在里面,你想让她在痛苦中再增加对我们的担心吗?”宋刚双手抱住妻子,焦急的低语。
“啊!”宋妈妈挣扎了一下,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小,最后扑进丈夫怀里失声痛哭,那股愤怒化成了无奈的痛楚。
许素娟把儿子从地上拉起来,看着儿子消瘦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痛的深吸一口气,不满的看了一眼宋妈妈,再对儿子说:“沛儿啊,娘看你这个样子,锥心的疼!要怪要怨,就找那个杀千刀的司机!你可不该替人顶罪,傻儿子。别人的苦可以发泄出来,你心里的苦又有谁来安慰?”
“娘,你别说了!”郭沛双手捂着脸,踉踉跄跄的跌坐在椅子上,头无力的垂着,心如刀绞。
“馨恬嫁进我们郭家,娘可是从心里把她当成自己亲闺女一般对待,如今她遇到这种祸事,娘心里也难过,也伤心啊!可冤有头债有主,自己人可别记恨自己人。”
宋妈妈流泪听完亲家的话,心里越发难过,想到自己刚才的举动确实是迁怒于人,自私的把自己的痛苦转加在无辜的郭沛身上。这两天她亲眼目睹郭沛对女儿无微不至的照顾,再想想如今社会上没良心的陈世美比比皆是,妻子一旦有难,连人影都找不到,甚至提出离婚、一走了之,郭沛对馨恬算是很有心了。
“别忘了我们的女儿也是郭沛的妻子。”宋刚对妻子低语。
宋妈妈抬起头看了一眼丈夫,稳定了自己的情绪,转身朝郭沛走去。许素娟以为她又要对儿子动手,身子向前一挺,拦住了宋妈妈。
“郭沛,刚才……你别放在心上。”宋妈妈只好站在原地向郭沛道歉。
郭沛缓缓抬起头,刚想开口说什么,就听到手术室里宋馨恬的惨叫。
“啊!”宋妈妈和许素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转头看着手术室的大门,两颗心都揪紧了。
“啊!”
许素娟走到儿子身边,“上次做手术也这样?”
郭沛沉重的点点头。
“这可怎么好啊!馨恬,我苦命的孩子。”许素娟心痛的摇摇头,再看宋妈妈,对她的不满消失了。
宋馨恬徐徐睁开眼睛,身体和精神都很疲惫,嗓子也喊哑了。
“馨恬,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很疼?要不要喝水?”郭沛第一个走过来,关切的看着妻子,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宋馨恬无言的摇摇头。
“恬儿,不要再放弃使用麻醉剂了,你的身体会受不了,我们也会受不了。”宋妈妈有些激动的走到女儿病床前,含泪劝着,“这次无论如何都要答应我。”
“妈……”
“妈已经六十了,人生走了一大半,看着你长大、嫁人,我和你爸心里都很安慰,我们不图什么,就想看着你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可现在看着你这样痛苦,爸爸和妈妈都实在看不下去了。孩子以后你可以再要,可女儿,我们只有一个啊!”宋妈妈声泪俱下的述说自己的想法。
宋馨恬听着母亲这样苦口婆心的劝说,内心也是柔肠百转。两次手术让她仿佛坠入了人间炼狱,如果不是这些亲人的陪伴和关心,她几乎想到了放弃。现在听到母亲如此充满感情的话,这么深切的恳求,她真的动摇了。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馨恬,在我们心里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比孩子更重要,知道吗?”郭沛何尝忍心看着妻子一次次的被痛苦折磨得昏迷,当初之所以答应,一方面是没有想到妻子要承受的痛苦会这么深,另一方面也是被妻子苦苦的哀求打动,一时心软。现在他了解了,感受了,也后悔了。
宋馨恬下意识的看看婆婆许素娟,她虽然没说什么,但是自己很清楚肚子里的孩子对婆婆而言意味着什么。
丈夫郭沛是家中独苗,在他家乡传宗接代是女人不可推卸的责任,当初她和郭沛结婚一直没有怀孕,婆婆心里比谁都着急。尤其在四年前公公临终前还特别叮嘱婆婆,一定要看着郭家的香火延续下去,否则他死不瞑目。可以这么说,肚子里的宝宝在婆婆心中与她的生命占有同样重要的位置。
“馨恬,如果……”许素娟刚开了头就瞥见儿子乞求的眼神,还有宋妈妈的一触即发,于是停顿一下,咽回原本想说的话,至少在目前这个情况下她已经无法说出口了,只得话锋一转,“不管你怎么决定,妈都不会怨你。”
“爸。”宋馨恬望着站在一旁的宋刚,把最后的决定权交到他手中。
“坚持还是放弃,爸爸不想过多的干涉,只想告诉你一句话,在我们心里,你是最珍贵的。”
宋馨恬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看向大家,缓缓点头答应了。
“我同意使用麻醉剂。”
“这就对了!”宋妈妈大大的松了口气,无限怜惜的轻抚着女儿的头发,“我已经问过医生了,如果尽快接受手术,对你身体的恢复和脸部的植皮、整容都有益。”
“我马上去办手续。”郭沛担心妻子会改变主意,立刻行动起来。
“明天再办吧,今天大家都累了,我也累了,全都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办手续。”宋馨恬低低的叹息道。天知道她此刻浑身都疼得难受,只是不愿再看到这些亲人为她担心、难过,才强忍到现在。
“我们都回去,让恬儿好好休息。”宋刚的话分量很重,所有的人都不再说什么,一一离开,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宋馨恬缓缓睁开眼睛,心里像沸腾的开水,不仅无法平静,反倒是更加复杂了。
一次医生例行巡房,正在给宋馨恬记录身体情况,广播里传出一则通知:
妇产科许大夫请听到广播后马上到2号手术室……
“是不是赵萍要生了?”床边的护士小声议论。
“很可能,许大夫是她的主治医生。”
“哎,你说赵萍的孩子能平安出生吗?”
“很难说。赵萍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如果再不生下来,很可能……”
……
医生离开以后,宋馨恬好奇的问护士:“我想打听一下,你们刚才说赵萍生孩子,是怎么回事?。”
“赵萍是个癌症晚期患者,为了在去世前给丈夫留下孩子,她放弃了化疗治疗,现在一门心思只等着孩子出生,不过这几天她的身体情况越来越差,可能挨不了多久了。”这个护士很敬佩宋馨恬的勇气,已经和她成了朋友。
宋馨恬听着听着,视线落到自己隆起的肚子,顺口问道:“赵萍的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一个星期以后。如果等不了,只能实施催产。”
宋馨恬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晴朗的天空,远远的有几朵白云飘过,很快就没了踪影,这一幕与人的生命轨迹如此不谋而合。
“你准备一下,两个小时以后进行植皮手术。”护士提醒她。
“谢谢。”宋馨恬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心底某种情感再度涌上心头,弄得她是心烦意乱。
“馨恬啊,你醒了。”婆婆许素娟手里提着保温壶走进来,“今天一早我就去买红枣和枸杞,炖了清汤给你补血。”
许素娟说着就从暖壶里倒了一小碗,坐到床边一口一口的喂宋馨恬。
“谢谢妈。”
“不用谢。”许素娟叹了口气,“说起来都是我害了你,要不是我的脚,你也不会出事。听说你流了不少血,一定要好好补补,千万别落下病根。”
“妈,你别这么说,别这么说。”宋馨恬摇摇头,她宁可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也好过归咎于身边的亲人,让彼此心里都有一根刺。
“这些日子为了孩子,为了郭家,你真是受苦了。”许素娟说着眼睛就有些湿润,“妈之所以没开口阻止你,因为心里啊也是左右为难,想到你过世的公公,我希望保住孩子,可是看到你这么难受,又希望你早点做手术,馨恬啊,你不要怪妈。”
“没有,我没有怪你。这一切都是我的决定,是我的选择。”宋馨恬连忙解释,她不希望和婆婆之间有什么心结。
“那晚你答应接受麻醉手术,妈回家想了好久,终于想通了。孩子以后还可以再怀,沛儿只有你这么一个妻子,你自然要比孩子重要。我应该早点开口,不叫你为难的。”许素娟替宋馨恬擦掉嘴角的汤迹,“等会儿你就安心做手术,知道吗?”
“谢谢妈。”
婆媳俩正说着,郭沛进来了,他看看母亲,再看看暖壶,眉头微蹙,“妈,你不要给馨恬思想负担,她已经同意做手术了。”
“沛儿,你以为妈来送汤是为了逼你媳妇改变主意?”许素娟生气的站起来,“妈在你心里就这么没人性?”
“郭沛,妈是特意给我送汤的,还嘱咐我要安心做手术,你别误会。”宋馨恬说着就要坐起来,郭沛见状立刻上前阻拦。
“别起来,躺着。”郭沛小心翼翼把妻子扶着躺好,转头向许素娟道歉,“妈,对不起,我刚才脾气不好,又急糊涂了,你别放在心上。”
许素娟默默的收拾好暖壶,“手续都办好了?”
“办好了。”郭沛接过许素娟手里的碗,拿到洗手间清洗,之后宋氏夫妇也来了,两家人都在床边陪着宋馨恬,等待着手术的到来。
“宋馨恬,要进手术室了。”护士把推车推进来,众人把宋馨恬小心抬上车。
躺在车上,宋馨恬路过产房,看到一个男人正独自等候在产房外,这时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从产房里传出来。
“赵萍生了。”护士小声的告诉宋馨恬。
宋馨恬看着产房,直到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才转过脸、闭上眼睛。
手术室的门缓缓关上了。
宋氏夫妇和许素娟母子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静静的等着,这一次他们不会再听到宋馨恬凄厉的惨叫,不需要面对痛苦得昏厥过去的亲人。
但愿这次的手术能顺利完成!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手术室门外的壁灯出人意料的灭了。郭沛看看手表,发现情况不对,立刻冲到门外,还没等他推门,医生和护士已经推着宋馨恬鱼贯而出。
“发生什么事了?”两家人都围上来。
“病人拒绝手术。”医生简单的说了句。
“馨恬,你不是答应了吗?为什么反悔了?”郭沛不解的问。
“爸、妈、郭沛,很抱歉,本来答应你们接受手术的,可我实在是舍不得肚子里的孩子。”宋馨恬异常平静的看了一眼围在身边的四位亲人,“这些日子我的确过得生不如死,浑身的伤疤、破相的脸,如果没有你们,我真是活不下去了。我很感激你们每一个人,我爱你们,只是仅有你们的爱还不够,我离不开肚子里的宝宝,他不仅仅是我的血脉,更是我的一种责任和使命,我想让他健康的生下来,让他知道什么是花,什么是草,什么是蓝天,什么是白云,让他感受到亲情的温暖,以后他成家了还可以经历繁衍后代的喜悦,感受我们曾经感受到的美好。”
宋馨恬不再说话,在场的人全都沉默了。
“恬儿,不愧是我宋刚的女儿!”宋刚第一个开了口,脸上有老知识分子的那股阳刚凛然。
“恬儿,妈舍不得你受苦啊。”宋妈妈流泪拉着女儿的手,心痛得无以复加。
“妈,我就是在一次次痛不欲生里才萌发了坚持下去的意志,今后我还会遇到很多很多的磨难,可是有了孩子,有了这次的经历,我一定会更加勇敢。”宋馨恬握住母亲颤抖的手。
“馨恬,你真是妈的好媳妇!”许素娟感动极了,“这辈子我就认定了你永远是我们郭家的媳妇!”
宋馨恬转头看着丈夫,“郭沛,你会生我的气吗?”
郭沛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深情的说:“你真是个傻瓜!”
宋馨恬重新回到了监护室,有了亲人的支持,有了即将成为母亲的那份期待和喜悦,她咬牙度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无麻手术,在众人的期待中,宝宝在宋馨恬入院三十二天后顺利降生。待她身体恢复后马上接受了全麻植皮手术,但由于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她的容貌无法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只能挥别喜爱的舞台。
“有没有后悔过?”郭沛轻轻的摸了摸妻子消瘦的脸。
宋馨恬抱着用生命换来的儿子,眼中闪烁着无悔的幸福。
“我来抱。”
宋馨恬摇摇头,下意识的把儿子抱得更紧了,小家伙依偎在母亲怀里,睡得正香。
郭沛无奈的摇摇头,现在妻子是一刻也不愿离开儿子,就连他抱儿子久一点,妻子都不答应。
“我们回家!”他替妻子拉紧外套,拎起行李袋,揽着妻儿朝医院大门走去。
在即将上车的那一刻,宋馨恬回首整整住了三个月的医院,恍如隔世。在这里她经历了生命中最最深刻的疼痛,也收获了人生最最深刻的幸福,用母爱的坚强和深厚守望着一个健康新生命的降临。
天边,遮住太阳的阴霾被风吹散,温暖的阳光露出了笑脸,给万物带来了新的生机、希望和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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