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死去的时候
它身上的子弹也在哭泣
那子弹和鸟儿一样
它惟一的希望也是飞翔
——(俄)伊·日丹诺夫
父亲张奎在消灭麻雀的同时,就做好要消灭我的准备。
母亲说之所以父亲要消灭我的阴谋未能得逞,那是因为我还躺在母亲的子宫里,所以我没有完蛋。
我问母亲:“父亲为什么想杀掉我?”
母亲说:“那年月的人几乎都找不到饭吃,养不活自己,哪有能力去养孩子。”
我知道了母亲的苦衷,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生下我?”
母亲说:“那年月,麻雀列为‘四害’之一,被全国人民围剿了,麻雀成了盘中餐。你得感谢那些该死的麻雀,要不,你的父亲早就用堕胎草给你堕掉了。”
母亲说完话,我想,我的命还真来之不易,我对母亲说:“那我还真得感谢麻雀了。”
母亲说:“当然,你还得感谢你的父亲。”
我问为什么?
母亲说我的父亲当年就是生产队长,父亲带领全村人民进山捕雀,浩浩荡荡的村民有的扛着飞扬的红旗,有的敲锣打鼓地追赶麻雀,使其入网。那年月,麻雀几乎都被我的父亲赶尽杀绝,父亲理所当然成了全县的捕雀英雄。
母亲说:“没有雀肉,你张晓海早就被消灭了。”
其实,母亲的话不无道理。事实上,我的问世,得感谢那场消灭麻雀的战争。我能活下来,很多成分是来自那个年代给予的力量。尽管那股力量是不堪一击的,但它能给我生命,足够了。
父亲虽是个善良的人,却为了儿女和家庭,开了杀戒,杀鸡宰鱼自不必说,特别让人痛心的是网鸟。
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我随父亲去网鸟。网鸟一般都是在月朗星稀之夜,这时,麻雀都栖息在竹林中。父亲用竹杆支起网,罩住竹林的一头,然后从竹林的另一头,一边吆喝,一边用竹杆赶麻雀。那些睡得正香的小鸟从睡梦中惊醒,一时惊慌失措,没头没脑地朝着没有动静的一头飞去,纷纷落入网中,当时小鸟惊恐的叫声和大人们兴奋的喊声充斥着双耳。
我目睹了这血腥的场面,我不愿再看这一切。
父亲抓到麻雀回到家里,母亲便忙了起来,开始拔毛、清洗内脏、显示烹饪的手艺。单是吃麻雀,一家数口造下无量罪孽。尽管当时是苦大仇深,但我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母亲常说我父亲就是鬼,这句话是赞扬我父亲的聪明才智。因为在我的家乡,把人比做鬼,是聪明的意思,就像鬼怪、鬼马之言。
我想,尽管那样的故事过去了五十年,但那些有关父亲恐怖的场面常常在我的脑袋里叫喊着……
当我打开电脑,在键盘上敲打我的小说的时候,写字台上的电话就叫个不停。我不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根本不想知道电话的内容是否与我有关。至少我希望那是一个挂错号的电话。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心理,是因为我害怕有关我父亲张奎的消息。说句实话,我父亲张奎在家乡的那个小村庄里已经瘫痪多年。就是说我父亲张奎在这之前或之后都是十分痛苦的人。从现在起的每一分钟,我都有可能失去痛苦的父亲。
果然,那个电话是乡下母亲打来的。母亲说我父亲张奎快不行了,叫我携妻室儿女回乡下一趟,父亲有话要交待与我。
我和妻是在那个电话之后的第二天晚上赶到父亲的床前的。那时的父亲没有断气,父亲听说我回来了,试图舞动他那双笨拙的手,以示他的喜悦心情。我看见父亲的床头柜上一直摆放着三个镜框,每个镜框里压着一张蜡黄的奖状。不用我看我也知道,那是跟随父亲五十年的奖状了,父亲一直把那些奖状视为他一生的辉煌和一生的荣耀。可是,保存那样的奖状对我张晓海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耻辱。因为那三张奖状是父亲在1958年那场消灭麻雀的战争中的战利品。他荣获了“灭雀能手”,“灭雀标兵”和“灭雀英雄”的光荣称号。那样的称号对现在的人来说真是糟糕透顶,甚至是一泡狗屎。
尽管这样,我对父亲的爱戴和尊重远远超过我对妻子的爱,这毕竟是血缘所至。
我坐在父亲的床前轻轻地抚摸他的手。我说,爸,我回来看你了。然后转身对女儿说快叫爷爷。
女儿甜甜地叫了声爷爷之后,父亲似乎露出了轻微的笑容。父亲舞动那只无力的手,示意我把“灭雀能手”,“灭雀标兵”和“灭雀英雄”的奖状告诉他的孙女,我知道了父亲的意图,马上对我五岁的女儿说:“嫒嫒,这是爷爷的奖状。爷爷当年是消灭麻雀的英雄呢。”
女儿说:“什么叫麻雀。麻雀有撒尿的屁股吗?”
躺在床上的父亲喘着粗气忽然回答了他孙女的话,他的声音从喉根里轻轻地颤抖出来:“有”。
女儿说:“我也有撒尿的屁股。爷爷,麻雀是男的还是女的?”
父亲已经无力回答他孙女的话,只见父亲挪动了身子,目光在孙女的脸上扫描了一圈,觉得他的孙女长得很漂亮。父亲抬手在他孙女的脸庞上抚摸着,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父亲在乎他孙女的脸,这样的脸父亲是没有的。父亲的脸与众不同,父亲的脸很恐怖。
五十年来,人家都叫我父亲张奎做张鬼,因为奎和鬼谐音。这是我们一家人都不愿提起的往事……
妈妈说父亲出事的时候是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年的三月,那天是我妹妹刚满月的日子。
妈妈提起那天的时候,她已经记不清头顶上的天空是否有太阳。她说父亲扛着鸟枪抬腿跨出门槛时,父亲好像犹豫了一下,他的一只腿在门槛外悬在空中大约有两秒钟的时间,之后,父亲没有再跨过门槛而将腿收了回来。然后从肩上卸下那支由于被过多的汗腻摸擦而发出光亮的猎枪。父亲把枪靠立在门板边,轻轻地转身对着床上的母亲微微一笑,说:“锅里还有一碗红薯汤,你就和晓海分着吃吧。我这次进山,至少要到晚上才能回家。”
母亲从床上轻轻地翻了身,恐怕惊醒沉睡的妹妹。母亲翻身之后就下床了。母亲在床头边捡了一件红色的秋衣递给父亲。我好像听到母亲说晚上山里风大,冷。这秋衣带去吧。父亲说不用啦,你的秋衣你穿,你怎么能给我穿呢?我又穿不合身。母亲说这衣服是针织衫,有弹性。母亲还说男女都可以穿。
其实,那件秋衣是母亲在县文工团的时候,上面发给的练功服,至少已有四五年了,那衣服哪里还有弹性?简直就像一堆抹布。
父亲没有接母亲递给他的衣服。父亲的脸抽搐了一下,似乎在对我母亲又是一笑。然后就调头拾起那支猎枪,背上背篓,抬腿出门去了。
父亲扛着鸟枪出村的时候,高队长远远地就给我父亲打招呼,他说:“张奎大哥进山呐。”
父亲说:“丫头今天满月,不进山老婆孩子吃什么?”
高队长又说:“打鸟还是打猎?”
父亲说:“白天怎么打猎,当然是打鸟,打麻雀鸟。麻雀煮粥能滋阴补肾,适应于妇女产后虚弱,有助于精神萎靡、体倦乏力的人恢复健康。”
高队长说:“那是当然的,但是,上面有规定要保护麻雀,不准打了。”
父亲说:“我知道。”
高队长说:“既然知道你还要打,你打了一辈子麻雀你就不怕老天报应。”
父亲说:“哪来的×话,救老婆孩子要紧。”说着父亲抬腿就朝村外而去。
高队长在后面叫:“喂!急什么?抽口烟再走麻。”
我想,父亲肯定听到高队长的声音,甚至,父亲也肯定想抽一支烟再走。因为我父亲出门的时候,我听见母亲叫父亲随身带火柴的事。父亲说他口袋里的烟己经没有了,带火柴也没用。
所以我想,高队长叫父亲抽支烟再走肯定有话要对我父亲说。然而,我父亲不回头抽烟肯定也有他的原因。
父亲像头犟牛一样离开了高队长,高队长几乎看见那头牛的身影渐渐地小了下来,直至消失在树林中。
父亲进山后不久,天气忽然变得阴凉起来,这是猎人最希望得到的好天气。这样的天气最有利那些野兔、山鸡出来觅食了。父亲想,今天的运气肯定不错。说是打麻雀,其实是见什么就打什么。于是,父亲在一棵大树下的石板上坐了下来,然后,抬手从屁股墩的腰带上解下一节五寸长的竹筒和一个牛卵泡一样的皮袋子。大凡见过打猎的人都知道,那竹筒是装火药用的,那个牛皮袋子是装铁砂用的,铁砂像绿豆那样颗颗一样,粒粒饱满。
父亲将竹筒和牛皮口袋放在石板上。然后端起猎枪,用那张厚如薯片的嘴唇对准枪管呼呼地吹了几口,而后又将枪口朝天上试了一个打鸟的动作。父亲眯起一只左眼,用右眼对准枪管,先看看管筒内是否通畅,然后又对准准星做了个瞄靶的动作。父亲似乎觉得他的枪没有不正常的因素,他觉得他每次出猎前对枪铳的检查是必要的。
父亲将竹筒里的火药硝倒进了枪铳里,父亲倒火药硝的时候相当细心,他往枪管里倒了一勺羹之后,再从那个牛皮袋里舀了二三十粒铁砂倒入枪管中。父亲用枪把轻轻地敲打石板,有意让枪铳内的火药和铁砂球混在一起,混得实在。之后,父亲在枪铳尾部塞上一粒响炮。事实上,那个响炮是夹在一张红色的双层纸中间,也叫响纸。其实,那张黄豆大的响纸作用很大,只要你勾动板机,板机上的弹簧会直撞响纸,响纸爆炸而引动枪铳内的火药爆炸,这样才算打响一枪。如果响纸潮湿了,你有再好的枪和再好的火药硝,都不能把枪打响。所以,作为一个猎人,保护好响纸是至关紧要的。
父亲背着上膛的猎枪上路了。父亲的脚步如猫步一样地轻盈,生怕走出响声来影响猎物的出现。父亲的眼睛四处搜巡,时而往左看时而往右看,时而往上看时而往下看。父亲常说,往往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才是有猎物的地方。
父亲那样毫无收获的在林中转了一个钟头,觉得地上跑的猎物似乎都结婚进洞房了,鬼影都不见一个。想想,他放弃寻找地上猎物而开始寻找天上飞的鸟类。
此时,天空一声惊雷,吓得父亲打了一个喷嚏。他仰头看了一眼天空,那锅底般的黑云低低地扣下来。父亲立刻闻到了一股潮湿、窒闷的气息。冷风一阵阵掠过,滚雷就在脑门上压过来。这时,又一声惊雷,把头顶上的厚云裂开了一道缝隙,雨水就从那缝隙中江翻海泼地洒下来。闪电一道接一道,狂风裹着暴雨,席卷了整个山壑。
父亲被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给吓懵了。猎枪湿了,响纸湿了,火药硝在竹筒里成了芝麻糊。此时的猎枪已成一杆废铁。
父亲站在雨中仰头看着天空,任凭雨点向他砸来。开始父亲觉得那雨点砸对脸墙的时候真的有点痛,后来就感觉不出来了。这也许是父亲被冻坏了身子的缘故,要不,怎么能没有感觉呢?父亲颤抖了一下,又颤抖了一下。便用手捏住鼻孔朝地上喷出一泡鼻涕,然后又打了一声喷嚏。他觉得他打喷嚏的时候很轻松,他抽搐了鼻子的肌肉,试图多打几下喷嚏,好让自己舒服一些,但父亲的喷嚏似乎也打不出来了。于是,他发现他的手脚似乎没有力气,他感觉到他发烧了。
尽管如此,父亲并没有被那场雨所击败,他并没想退出山林打马回朝。他只是想在林中寻找一些我母亲能吃到的东西。
雨似乎渐渐小了,甚至小得远远地离开了那片山林。天空好像没有露脸的太阳。大地还是一片阴森。父亲在一棵大树的背面脱下衣裤,然后用双手使劲地将那些衣裤拧出多余的水份。
父亲似乎发现了新的秘密,父亲听到大树上吱吱唧唧的麻雀鸟叫的声音。父亲抬眼朝树上望去,他看见树上有好多个鸟巢。这棵树有那棵树也有,看着看着,父亲似乎高兴起来,几乎每棵树上都有七八个麻雀鸟的鸟巢。
麻雀鸟吱吱喳喳站满大树上,就像圣诞树上挂满了礼物。有些鸟时而在高空旋转时而向其它鸟群俯冲,有的用喙在叼啄自己的羽毛搔痒。父亲抬头仰视那些嬉戏的鸟群,似乎有点饥肠漉漉的感觉。可遗憾的是那场雷雨已把父亲的猎枪、火药都淋湿了,父亲无奈,把猎枪丢在大树下,抬头望着树上的鸟群,他恨不得立马变成一张网,统统把它们捕杀掉,他要把它们的肉变成自己的肌肉。
后来我想,父亲之所以有那样的勇气来消灭麻雀而给家人填饱肚子,那是因为人们在动物界有着一致的口碑。他们能吃的肯定吃,决不嘴软。如果说人们的原始捕猎过程存在危险,那么,我们的先辈们征服禽兽的力量和吃掉老虎吃掉毒蛇的勇气和智慧统统是饕餮之徒。后来我知道,我的想法几乎是正确的。
父亲将背篓轻巧地背起来,像只猴子一样飞快地爬到了树丫上。父亲开始伸手进第一个鸟巢的时候,忽然从巢中噗噗地飞出两只麻雀,父亲惊恐了起来,全身立马竖起鸡疙瘩。父亲一只手紧紧抱住树丫,另一只手从巢中摸下去。父亲开始觉得他的手触及到一团肉坨坨的东西,父亲知道那是两只嗷嗷待哺的雏鸟。父亲把雏鸟抓在手心的时候,鸟儿唧唧的叫。此时,那对曾经被惊恐而逃的麻雀迅速的飞了回来,站在父亲的周围吱喳的哀鸣。时而跳到父亲的眼前,时而飞扑父亲。那对雀妈妈为了想从父亲手中夺回它们的儿女。它们表现了令人惊恐的攻袭能力。
尽管麻雀妈妈和麻雀爸爸跟我父亲拼命的争夺,但终夺不走我父亲手中的生命。
父亲贪婪地把那两只幼鸟放入身后的背篓,接着又沿着另一枝树丫攀爬而去,那里有一个更大的鸟巢。父亲用同样的方法将手伸进巢中去的时候,两只黑油油的麻雀噗地飞出洞口,这次父亲似乎被吓了一跳,差点摔下树来。父亲立即稳定情绪,迅速将手伸进了巢中。此时,那对凶恶的麻雀妈妈和麻雀爸爸不知道从哪里飞了回来,啾啾地狂叫着直冲父亲手中的鸟蛋。父亲被那两只老辣的麻雀爸妈叮得手背流出血。父亲手中的鸟蛋瞬时掉到树下。
父亲坐在树丫上看着流血的手背,然后抬眼望着树干顶端那两只怒视着父亲的雀妈妈。父亲从来都没有看见麻雀妈妈这样正义地攻袭过人类。此时,散落在各树之中的麻雀渐渐地从四面八方汇集在父亲的头顶,数百只红色的眼睛发出火一样的愤怒。黑压压的雀群好像泼在天空的墨水,向我父亲泼洒下来。
父亲把头埋入腹中,挥动那血淋淋的双手,在抗击那群凶猛的麻雀妈妈。麻雀妈妈为保护它们的儿女不惜一切代价的将生死置之度外。麻雀妈妈的精神让我父亲惧怕。于是,父亲开始犹豫起来,他觉得他为了他的女儿而去吃掉雀妈妈的女儿,这未免太残忍了,甚至他觉得他很不人道。他很想放弃这次捣巢取卵的行动,但他下不了这样的决心,他觉得他的老婆孩子必须活下去,老婆孩子要活下去就必须吃掉麻雀蛋吃掉麻雀的儿女,甚至吃掉雀妈妈。这也许就是广播里经常说的“大鱼吃小鱼”的道理。他不能放弃,他怎么能放弃呢?
父亲没有顾及麻雀的狂叫和咒骂,他发誓一定要捕杀它们而拿去滋补我的母亲。
父亲爬了十来棵大树,捣了三十来个鸟巢。这样算起来,似乎父亲的收获不小。当父亲准备收拾东西回村时,他才发现背篓里得到的鸟卵不过三十来个,雏鸟十来只。想起来真是少得可怜。
父亲觉得不过瘾,父亲重新爬上第十三棵树去掏第三十九个麻雀鸟巢的时候,那个鸟巢似乎是父亲一生中见过最大的一个。鸟巢架在树的顶端,有三枝树丫护着鸟巢四周,远远望去,犹如一口鼎锅架在三角灶上。
父亲使尽全身力气飞快地爬到距离鸟巢不远的地方,他站稳脚根歇了一口气,然后抬头准备掏巢的时候,黑压压的麻雀妈妈像蜂群一样吱喳地朝着父亲扑了过来。父亲一时反应不过来,父亲当时只认为麻雀的扑人行动只是为了背篓里的麻雀蛋和那十来只毛茸茸的雏鸟。父亲没把那数百只麻雀妈妈的行动当成一种对他的复仇而提高警惕。父亲的左手紧抱大树主干,右手逐渐地朝着那个鼎锅般的鸟巢掏去。当父亲的手在距离巢口不到一米的时候,忽然从巢中飞出两只怪物来,父亲在万分之一秒的时间里,还没有反应眼前所发生的事情的时候,父亲的左眼被那只凶猛的怪物啄了,紧接着又被第二只怪物啄了下来。
父亲开始觉得他的左眼空荡荡地一片疼痛,他觉得他的左眼似乎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同时。又被那只怪物啄了脸墙,那只怪物飞离他脸墙的时候发出“你好,你好”的声音。那时父亲慌了手脚,火速地将脸紧紧地贴着树干。双手死死地抱住大树,任凭那些麻雀鸟群的叮啄。父亲曾试图开口呼救,但无法抬头。父亲的脸上被那两只怪物轮回的攻袭,那两只怪物叮咬父亲的时候,两只鸟叫的声音绝对不一样,雌的叫“你好,你好”,雄的叫“妈的,妈的”。
这是鹦鹉的叫声。
父亲突然意识到那是一对被人遗弃的鹦鹉。那个年代的人饭都吃不上,哪里有米养鹦鹉,都放生了飞到森林来了。
父亲抬起血糊的脸,骂了一声:“你他妈的鹦鹉。”之后就从树上往下滑。父亲往树下滑动的那一瞬间,树上的几百只麻雀蜂涌般地朝父亲扑了下去。
刘二发现我父亲的时候。他看见我父亲像一只刚生下的牛犊,全身血淋淋地在大树下呻吟,非常恐怖。刘二以为撞着鬼了,转头就往林子外跑。父亲听到有人跑步的声音,便朝着响声拼命的呼叫救命。
刘二听到“救命”二字,便悄悄地走回头,在距离父亲有七八米的地方偷窥着父亲的举动。父亲抬头挥动着那双无力的手,就昏了过去。
刘二慢慢地走近那坨血肉不清的肉团。刘二用脚尖撩动父亲的屁股,先是看看有没有反应。然后,刘二又把父亲的脸正面地朝他转过来,试图辨别那个血肉模糊的人是谁。当刘二看见父亲满脸的碎肉和一只空荡荡的左眼时,刘二惊恐得大叫一声,几乎想呕吐起来。
刘二认不出父亲的样子,刘二开始犯愁起来。刘二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刘二首先考虑的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到底是被人砍了或是被别的兽爪抓破了脸?刘二知道这里肯定发生过一场搏斗,甚至是一场战争。
刘二试图从那张肉饼般的脸上辨认出伤者的身份,但他还是认不出来。好在树根下的那只背篓里有吱吱唧唧的叫声传入刘二的耳鼓,刘二开始注意背篓里的动静来。
于是,一杆十分眼熟的猎枪映入刘二的眼帘。刘二端起猎枪看了看,知道这枪是老村长张奎的无疑,便丢了枪又去翻了张奎的裤腰,因为刘二知道,张奎的裤腰上有两样东西是刘二知道的。第一件是张奎的裤腰带是用一枚乾隆年间的铜钱系牢的,那乾隆年间的铜钱金黄金黄地系在张奎的肚脐上,真令人羡慕。张奎裤腰带上的第二样东西就是牛皮烟袋,像张奎那样的牛皮烟袋在村里也是独一无二的。
刘二翻开父亲的裤带时,果然发现了那枚金黄金黄的铜钱。尽管那天刘二找不到父亲的烟袋,但刘二相信那个满脸肉浆的人肯定是老村长张奎之后,刘二立马解开自己的裤扣,掏出自己身上的水枪朝着我父亲脸上的伤口射洒下去。我家乡有一个消毒伤口的最佳土方,那就是用人体的热尿去消毒,也就是刚射出来的尿对伤口的消毒是最有效的。
刘二用他自己的尿在给父亲洗伤口。也许是尿的作用,或是尿的刺激,我父亲轻轻地呻吟了一声,他喊着我母亲王秀菊的名字。
刘二把父亲抱在怀里,随声应道:“秀菊就来,秀菊就来。”说着,刘二蹲了下来,把我父亲背在他身上。
刘二把父亲背到我母亲的床上时,已是傍晚时分了。
父亲张奎出门前的原貌和父亲张奎被刘二背回家的时候完全是两个样。
母亲说,父亲走前是张奎,回来却已经是张鬼了。
父亲自出事那天至今已经有半个世纪了,半个世纪来,父亲张奎有张卡西莫多丑陋的脸。除那张恐怖的脸外,父亲不会走路,他走起路来都像麻雀鸟一样跳着前进。父亲每跳一步,那张鬼脸就往地下点一次头。
父亲每次上街,鸡见鸡飞,狗见狗逃,孩子见了哭的不敢再哭,不哭的反而被吓得哭起来。记得有一年春节,村巷里的鞭炮刚刚烧响,每家每户的砧板在咚咚地砍鸡切肉的时候,父亲一跳一跳地出来了,父亲跳进街巷的时候,全村的鞭炮不响了,原先听到那咚咚地砧板砍肉声也停止了。
父亲的出现,弄得全村变得恐怖起来。从那时起,父亲像个幽灵一样搅得村里鸡犬不宁。听老人们说,村里的鸡已经有好多年不敢啼鸣了,村里的狗也有好多年不敢吠了。
我想,也许五十年前的鸡狗也像今天一样根本就不知道鸣啼,怎么能怪罪于我父亲呢?简直是无稽之谈。
其实,父亲是个十分本分的人,他从来都不伤害任何人。
也许我现在说这些,恐怕没有人相信,但父亲着着实实如此生活了几十年。后来我读了大学,问了不少专家。有的专家说不可思议,有些专家说那是我在放屁。但有几位专家用神经学理论给我解释了父亲的病因。
专家说父亲得的是一种叫做神经毒的病,就像有的人被毒蛇咬伤医好后中了蛇毒而不会走路,只会爬行。就像有的人被狗咬伤后中了狂犬病一样地学狗走路。其实,狂犬病也是狗的神经毒,它可在人体内潜伏几十年。还有猫爪病和鼠疫,这都是神经毒的病因所在。
我父亲张奎中的也许是鸟的神经毒,尽管我们目前还没发现鸟的神经毒对人体有害,但我父亲张奎的这一现象足以说明那是鸟神经毒的病兆。
专家们听了我叙述父亲的事,很是同情。他们把我父亲列为一种有可能是中鸟神经毒的病人而准备进行研究。
可遗憾的是,父亲在即将得到科学家们进行研究时时候,他离开了人世。
父亲死的那天,五千里之外的北京城的气温竟然高达42度。
父亲断气的时候,他枕头下的收音机一直在对着父亲广播。我知道那台收音机一直跟随父亲几十年了,父亲是和收音机里的声音做伴的。
父亲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瞬间,收音机在父亲的耳边里正好播出:
天似乎完全变了。甚至变得让人们分不清哪是春天哪是夏天。
这也许是大自然报复人类的一种预兆。人类的滥杀遭致了生态的失衡和生存的危机。
当人们在听不到麻雀鸟鸣叫的今天,北京出现百年不遇的沙尘暴,肆无忌惮地把千年古都的朱门绣户及皇家琉璃瓦涂抹得黄沙遍地。
那场令人恐惧的沙尘暴刚吹拂京城不久,更令人担心的高温天气又笼罩在北京城的上空。可谁也想不到,就在那个初夏的日子里,北京的气温一夜间从平常的30°C上升到了高达42°C的天气。人们似乎看到了笼罩在他们上空的不是蔚蓝的天宇而是即将坠落的太阳。
…… ……
我想,虽然父亲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但我相信父亲的大脑并没有死,父亲一定会听到收音机里那一句句沉重的话题。
母亲把父亲的那台收音机和那三张与麻雀有关的奖状收拾起来,用红布包好之后,一同放入父亲的棺材里。然后母亲叫我在父亲的灵位上写上“灭雀英雄张奎之灵位”。
我并没有写。
我怎么能写呢?我把为什么不写那几个“灭雀英雄”的道理说给母亲听,可母亲很不高兴,母亲说我如果不给她写上去,她就随我父亲一起走。听了母亲的话,我当时真的恐惧起来,生怕母亲随父亲一起飞入天堂。
我犹豫了一下,便对母亲说我写,我立即就写。于是,我在父亲的灵位上摆好墨砚,我把“灭雀英雄”的“灭”字写成“天”字。这样,“灭雀英雄张奎” 却变成了“天雀英雄张奎”。 母亲晃眼一看,似乎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紧接着,我在灵位旁写着:“音容笑貌永在,张奎仙逝长存”的挽联的时候,刘二来了。这位父亲的救命恩人后来成为我的二叔的老人走进来了,随之而来的是那个高会计。高伯伯给父亲烧了一炷香,抬头看了灵位上那句“张奎仙逝长存”的挽联之后,他说在我们家乡里,凡是五十岁的人都不知道张奎的真正名字了,而只有那些五十多岁的人偶尔提到张奎这样的人。
那天来的人不多,是因为父亲生前被人们当成怪物一样地被蔑视了。
我和妻儿守在父亲的灵柩前,女儿看到灵位上那几个字,便好奇地问我。
女儿说:“爸爸,那是爷爷的名字吗?”
我说:“是的。”
女儿似乎摇头起来,女儿说:“爷爷的名字怎么那么长?”
妻在一边说:“傻孩子,那是爷爷的灵位,爷爷的名字叫张奎。灵位上写的是天雀英雄张奎之灵位。”
女儿似乎觉得“天雀”二字不可理解,便对我说:“爸爸,什么叫天雀?”
我说:“天雀就是麻雀。”
女儿又说:“什么叫麻雀?”
我说:“麻雀是一种很美丽的鸟。”
女儿狐疑起来,女儿说:“我能够看到麻雀吗?麻雀都在什么地方?麻雀真的很美丽吗?”
妻在一边笑了起来,觉得我们的孩子己经知道提出问题了,便答道:“麻雀只有在公园里才能看得见。”
女儿将头轻轻地向她母亲转过去,说:“为什么?”
妻说:“因为麻雀太美丽了,所以人们才把它放到公园里养起来,让孩子们观看,在其它地方是很难看到麻雀的。”
妻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妻把我们的女儿揽入怀中,轻轻地拍打着女儿的背,并对女儿说:“睡吧,天快亮了。”
此时,父亲的棺材里忽然传出女人的声音来,弄得守灵的人们瞬时惊魂四散,呼地都远离棺材。可我没有跑,我倒觉得那是一种希望,希望那是我父亲的声音。
当我竖起耳朵紧贴棺木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人总是以为比动物高贵聪明,滥杀遭致了生态的失衡和生存的危机,最终导致了自身的毁灭。”
母亲对着棺材道:“他爸,你听到了吗?这个女人的声音比你曾经羡慕过的那女孩好听多了,你以后就听这个台吧。”
我从父亲的灵柩前站起来,忽然听到屋外吱吱喳喳的麻雀鸟的欢叫声。
我推窗往外看去,才发现天似乎亮了。
果然,天亮了。我们村里的鸡终于叫得很有规律,村里的狗也吠得像唱歌一样有旋律了,这些现象几乎是五十年来村里没有的。
人们看到这些现象都说:“张鬼死了,麻雀回家了,这是鸡欢狗乐的象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