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亮,原名杨群江,男,侗族。初中毕业后在乡村当过农民,当过代课教师,当过乡干部,现供职于广西三江侗族自治县文联。曾在《广西文学》、《红豆》等刊物发表过《世事》、《灭荒》、《表妹》等中篇小说十余篇。广西第四届签约作家。
日头偏西的时候,我和范司法爬到那个叫做岑也的侗寨边。
喂,新闻,歇歇气。
是记者,做新闻的记者。
新闻——记者,一个鸟样,管蛋用!
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司法!
范司法真名范玉林,乡里的司法助理。时下,当官的吃香,人们见面打招呼,都爱搭配官衔,以示敬重。但乡里的司法助理,无论如何也是称不上官的。第一次听到这称呼,我就觉得有些滑稽好笑,久了,混熟了,我便问起这称呼的来历。范司法嘻嘻乱笑,说这有什么稀奇?只要你对党忠心耳火(耿)耳火(耿),对工作克克(兢)克克(兢)业业,有那么一天,党和人民也会给你这样一个官当的。典型的油腔滑调之徒。
不过,这油腔滑调的家伙,对我还是挺不错的,今天拉我上山处理纠纷,就是一个例证。乡里的同志对我说,跟范司法去处纠,包你吃好睡好,撞上运气,大包小包的扛回来还能风光了。
喝上一瓢凛冽冽的山泉,再点上一颗烟,范司法的嘴巴又炮箩似的炸开了。我从范司法的嘴里知道,前个月岑也屯有个叫吴文清的老头在山里放倒了两株大杉树,隔壁铜鼓乡那桐村就有一家找上门来,硬说那树是他们的,还把乡司法助理陈守民请来了。
吴文清见势不妙,也跑到乡里来请范司法上山,约定明天处理杉树的事。
我笑说,如今的老百姓,真是越来越糊涂了,你们这座庙,有几个好东西?
范司法听罢便说,说得对,陈守民那王八蛋,就是典型的破坏和谐社会的腐败分子,不是他在背后煽阴风点鬼火,铜鼓乡的刁民岂敢耍麻风!妈的,那老混蛋到县里,吃我的抽我的,连洗头的钱都是我帮他付,没想到现在跟我咬起来了,真是老而不死便是贼!
我感觉到事情的严重,便说,这么说那寿木还真的不太好说话?
范司法就嗨嗨叫了两声,说怎么说话?好说话吴文清还三番五次来请本司法干什么?你别看范某人只是个司法助理,在社会主义法制的今天,这司法助理比书记乡长的作用还大呢!
我呵呵直乐。
太阳很快就要贴到西山的峰峦上了,有晚风拂来,掠得人浑身上下凉飕飕的。我提醒范司法说时候不早了。范司法摆摆手说别忙,本司法是为民办实事来的,得有个为人民服务的样子,冒冒失失进寨,人家还以为我们是湖南佬来阉猪呢!我还想说什么,就见青石板路上跑来一位年轻人,心急火燎的。
范司法望着那年轻人,用胳膊碰了碰我说,看,人民来了。这是吴文清的大儿子吴家兴,接我们来的。记着,见面后把你的记者派头给我摆足了,现在的老百姓敬官。
那个叫吴家兴的年轻人老远就瞧见了我们,笑声也就响开了:哎呀小范,今早我见火苗在笑,就晓得有贵客来,我都等了一整天了。话音落下,人也飘到我们的面前,很干净利索地摘下范司法手里的提包,又道,来了也不先捎个信,好让我到半路接你。
范司法没理他,却指了指我,严肃地说,这是县里来的杨记者,你们的事,都惊动县领导了。
吴家兴这才注意到我,慌忙说是县领导呀,辛苦了辛苦了。说完,也很自然地摘下了我手里的提包。
吴家兴一手提着只提包在前头开路,我和范司法摆着四只瘦长的空手晃悠悠跟在后头,晚霞照在我们的身边,显得格外的鲜明生动。
我们踏上吴家兴的木楼,一位少妇和一个瘦老头早等在楼梯头上了,见了我们,喜洋洋的。少妇动作麻利,刚坐下,两盆热水就端到我们面前。范司法拿过皮包,毛巾没扯出来,倒摸出了两盒包装得很是精致的饼干。那个叫吴文清的老头一见,就埋怨着说,哎呀司法,来就来了,自家人,你还买糖干什么?范司法很好看地冲着吴文清一笑,说大叔,这是小杨买的,人家县里的人,客气。
吴文清连忙转脸朝上我说,小杨,你太客气了,还是读书人懂礼呀!
我闹了个大红脸。我真笨。我怎么就不知道买几包糖呢?
洗罢脸,范司法拿出了笔记本,很郑重地翻开,看来是要工作了。我没带笔记本,很是尴尬,灵机一动,便装作要方便下了楼。在楼下烧了一支烟,回到楼上时,范司法已是满脸的疲倦,笔记本也规规矩矩地躺在了皮包边。但吴文清好像还觉得说得不够,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范司法见我上来,立即站起身,也说要方便就下了楼,不过这仍丝毫没有影响吴文清的兴致,老头转过脸又跟我聊了起来。说是聊,实际上是他说的多我说的少。开始我还觉得这老人家挺热情健谈,三支烟过后,看着他那张仍是没有意象停下来的嘴巴,我的耳朵就真的有点受不住了。
直到那少妇从火塘间出来叫公公去抓鹅,吴文清才停住嘴。这时候,范司法也从楼下爬了上来,笑妍妍的。我不满地瞟了他一眼,范司法便挤眉弄眼地对我说,怎么着?比你们那广播电台没差多少吧?我又瞪了他一眼,他才凑近前来,神秘兮兮地对我说,都侦察好了,土鸡,楼下有的八只土鸡,你就等着吃鸡肉吧。
一句话提醒了我。我赶紧对他说,快去看看,刚才那媳妇说要去抓什么鹅。范司法像是吓了一跳,跟着就沉甸甸地骂了起来,他妈的细毛鬼,楼底有鸡,杀个鹅,鹅有鸟吃头呀!
我本来想让范司法拦住吴文清别杀鹅,老百姓养只家禽不容易,没想到杀了鹅,范司法还有意见了。想想这年头也就这样,我便说得了,怎么说鹅也比鸡毛强,至少个头比鸡大多了。范司法说你懂个屁,一斤鹅充顶就是五块钱,而土鸡少说也要十五,你以为他们算不明白?他妈的细毛鬼!
正好吴文清端只木盆出来烫鹅,范司法见状,眼珠一转,就“哎呀”叫了起来,说大叔你这样做就把我当外人了,自家人杀什么鹅呀?说完便摇头叹气,但那气还没叹完,却摸出了张五十元的大票子,说,杀了就杀了,杀了也生还不得。干脆,大叔你就进寨再买只鸡来,小杨他不吃鹅肉。
这话一出来,别说吴文清了,连我也都惊出一身冷汗来。
吴文清尴尬地望着我,说,小杨,这这……我们不知道你不吃鹅肉的。范司法连忙说我也是刚听杨记者说不吃鹅肉,不过不要紧,大叔你进寨买只鸡来。吴文清说买什么呢?家里养着呢!说罢站起身,下楼去了。
我恶狠狠地瞪了范司法一眼,我什么时候就不吃鹅肉了呢?想想实在不该这么刁难老百姓,我便站起来要去阻拦吴文清抓鸡,范司法一把拖住了我,沉沉地说,装什么廉政?你廉政了我他妈的又成了什么人!
我现在唯一聪明的做法就是闭上嘴巴。
月光从楼外洒进来了,水一样的柔和,多么祥和的山村夜晚啊!
第二天早饭,吴文清请来了村民委的人。
村民委主任是个小毛头,两杯下肚,就要发动全寨的人都去现场,被范司法一唬,才闭上嘴巴。范司法叫他和吴家兴先去现场看看,铜鼓乡的人来了再回来叫我们。
主任出去不到一袋烟工夫就转回来,说来了来了。
现场离岑也屯顶多两里地,一出寨门,就见不远的山坡上已聚了一群人,还隐隐约约地听见那些人在喊着什么。范司法望着远处的那群人,突然停下脚步,说他们的司法来了没有?主任摇摇头说这倒没看见。范司法听罢就坐下来,板起脸对主任说,你们先走,那老不死的来了,你再给我打电话。
我们坐在路旁呆了大半天,直到日头从头顶上直射下来,毛头主任才来了电话。
现场是一面山坡,坡中一条小路将那面山坡割为了两半,两棵澡桶大的杉树就横卧在路中间。我一看到这场面,就知道这纠纷棘手了。
范司法和那个叫陈守民的老司法在握手,两只灰白色的大盖帽碰在一起,给这吵吵闹闹的现场增添了几分庄严的气氛。
双方主人开始“摆事实”,但树就在路中央,公说公在理,婆说婆有道,谁也占不到半点上风,最后只能说到前人。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谁又想到自己种下的树会给后人带来这样大的麻烦呢!
山坡上的吵闹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凶,那毛头村主任还差点跟那桐村的主任干了起来。吴文清一口咬定那树是饿饭那年(1958年)他和他爸一起种的,对方也说分自留田那年(1962年)他和父亲就在这里扎棚栽树。两家都有证人,证据都硬得很,而树木又不会开口说话,两位司法没有办法,最后只能作出这样一个决定:保持原状,等上级有关部门来裁决。
这等于爬上山来放个屁!
虽然是放屁,但午饭还是要吃的。也许是内心有愧,范司法这餐午饭吃得闷闷不香,倒是那个毛头主任来劲了,说明明是我们的木头,他们铜鼓乡凭什么来争?范司法被激起了豪气,说争?他敢动一片树叶,我就把他家的猪扛来杀了!
对,把他的猪拿来杀了!毛头主任红着脸道。
范司法将村主任叫进屋里,一会儿,两人满脸喜气地出来了。
吃罢午饭,我和范司法要回去了,吴文清包来条酸鱼,死活要我带上。我再不要脸,也不能这样鱼肉百姓了。范司法却很从容地将那酸鱼塞进我手里,说你就拿着吧,这酸鱼是不能和你们县里的东西比,可这也是大叔的一片心意,你要是不收,就看不起我们了。
我只好接过来,心里酸溜溜的。
因为没帮上吴文清什么忙,还平白无故地拿了人家一条酸鱼,我心里一直觉得昏昏的。尽管那酸鱼是让范司法叫来几个乡干部给干掉了,但我一直认为我还是罪魁祸首。在乡里住了两天,第三天范司法又邀我下乡去“搜集新闻”。我当然不敢再去,一个人闷在乡里,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无聊,有些碍事。想想已下乡了两个星期,我决定先回县城休息几日,正要出门,吴家兴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了。
完了完了,小杨同志,完了!
我吃了一惊,但还是装作很镇定的样子说别急别急,什么事?慢慢说。
木头都让人家抬去了,还抬走了家里的大猪。吴家兴哭丧着脸道。
原来,我们走后,那毛头村主任就立即带人将两那根木头锯断抬回寨子。那桐村的人知道后,一下来了几十个系着红腰带的人,不但把那些木头全部抬走,还顺手牵羊抬去了吴文清家里的大猪。
我吓了一跳,说你们怎么这样糊涂?不是说保持原状等候处理吗?吴家兴有些委屈地说,范司法骂我们笨,说就两里路,要留那木头在山上过年吗?我们听他这话,就……
这司法!
我深感事态严重,急忙去找乡长,当然,汇报时我把范司法对吴文清他们说的话省去了,倒帮他说了一大堆好话。乡长望了望我,说你别帮他说好话,肯定又是这小子瞎出什么馊主意了,我这就叫他回来,看这混蛋怎么摆平这事!
但我却不想等范司法回来了,恰好这时局里来电要我回去赶做一个专题,我便趁机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一连几天,我扛着个摄像机跟在一帮领导屁股后面满街乱跑。身在曹营心在汉,我惦记着吴家的事情,也惦记着范司法,心里总是沉甸甸的。
第六天傍晚,我从酒店回来,远远就见一个人蹲在房门边。开始我还以为是街边的“大侠”流窜到我房前来了,近前一看,才看清原来是范司法。几天不见,他瘦了,黑了,本来梳得挺有个性的头发也乱成了个鸡窝,衣服也皱巴巴的夹着一股怪味。看到他这副模样,我就知道他这些天受苦受难了。
我将他请进房,问他吃了没有,他说还能吃吗?都让你气饱了,人死了,手机也没气了吗?我连忙陪着笑脸解释,完后说先洗个澡,洗完澡我请你吃饭。他听到这便骂了起来,我是叫化呀?你他妈的是不是也幸灾乐祸!
范司法告诉我,通过几天的交涉,吴文清的大猪倒是赔偿了,可那木头仍是说不清。我听说猪已得到赔偿,心里就轻松了一半,说你也尽力了,那木头,本来就说不清,现在又落到人家手里,自然就更不好说了。范司法听罢又骂起来,陈守民这老混蛋,真要把我逼上梁山了,明明是我们的木头,他怎么就那样无赖呢?我说你也别说人家无赖,我看那木头,说不定还真是别人的。范司法说放屁,有本司法在这里,那木头就是我们的!
最后范司法告诉我后天处纠办的人要请林业局的专家下去给那木头作鉴定,他就是为这事来找我的。我说这好呀,早该这样做了。
范司法说好什么好?你以为那树真是58年的?我说你管它是哪年,专家鉴定是哪年就哪年吧。范司法听到这话就嘿嘿在笑,说你小子总算说句人话了,不错,专家说是哪年就是哪年,爷爷说是竹笋就不是蕨菜。只是,只是这样有点亏了陈守民了。不过这也怪不了我,他既然不仁,也不能怪我不义了!
范司法要我设法打听到那位专家的姓名,然后再把那专家拉到“大华”酒店,余下的事就是他的了。我没想到范司法会想出如此卑劣的主意,便说这样不太妥吧?你可是司法助理。
范司法板起脸,说什么妥不妥?这年头,管他黑猫白猫,抓得老鼠就是好猫!
我只好给在林业局当副局长的老同学去了个电话,得知后天下去给木头做鉴定的是梁工程师时,便要老同学带他到来“大华”酒店。老同学满口答应了。
范司法在“大华”酒家请了一桌酒席,酒酒菜菜的一下子花了500多块。望着服务员手里那张粉红色的菜单,我就想起了吴文清那张树皮一样的老脸,心也一下子紧缩了起来说,小范,我们真不该这样糟蹋老百姓了,这桌酒席,顶得上吴文清他们半年的收入呢!
范司法瞪起眼说,什么鸟叫了?我好歹也受党教育多年,还不知道老百姓的苦难?这是老子这个月的薪水,共产党给的,只要把木头判给我们这边,范某人再花上一个月也是值得!
我便很难堪地笑了笑。
菜很快就端了上来,大盘小盘的摆满了桌面。我摸出手机刚要叫老同学快点来,那手机就叽哩哩地叫了。
电话正是我同学打来的,他告诉我梁工听说是范司法请的客,就不愿来了。我吓了一跳,慌忙说,这怎么行?菜都上桌了,你一定要叫他来!老同学说我嘴皮都磨破了,可人家就是死不愿来。你不知道,那小子,马列得很呢!
我一屁股坐了下来,望着满桌的鸡鸭鱼肉,问范司法:怎么办?
范司法也黑了脸,两片嘴唇一个劲地哆嗦着就是说不上话,许久,他才红起脸叫了起来:怎么办?吃!神仙请不来,小鬼也吃他娘的一顿腐败饭!
终究是杀鸡等不来客人,范司法的话虽说得铿锵有声,但这餐饭还是像吃杉树皮一样难以下咽。
看看范司法只是一个劲地喝酒不吃菜,我便装作去小便到服务台把那帐结了。因为没有零钱,我给了那服务小姐六张大票;没想到范司法见小姐给我找来零钱,勃然大怒,一把抢过小姐手中的零钱,开口就骂:
我操你妈的!谁让你收了他的钱?你是不是一辈子都没见过钱!
那小姐一张好看的脸蛋顿时就红了起来,接着又变黄了,哆嗦了好大一阵,才说,你俩同来,谁买单不是一样?
你也同我们在一起,怎么就不把帐结了?
范司法说着,“啪”地往桌上拍了一叠票子,然后,把手中的零钱掷给小姐,说,把你的烂钱收回去,给我把他那六张钱找回来!
服务小姐就怔了一下,说,你给他六百不是也一样?
不一样,他的就是他的,我的就是我的,桥是桥路是路!
服务小姐见范司法如此蛮横无理,也硬了起来,说,我要是不换呢?
服务小姐话音刚落,一只碗就在地下叭啦一声响了起来,汤汁溅了小姐一身。还不等小姐反应,第二只碗又被范司法抓起来了。
看到范司法已失去了理智,我赶忙抓住了他的手。这时候,酒店的经理也赶了过来。
经理把服务小姐批评了一顿,又陪着笑脸向范司法赔理道歉了一番,然后又给我找来六百块钱,这才算摆平了此事。
我拉着气嘟嘟的范司法走出了酒店的大门,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但刚进房门,范司法却像个孩子一样,双手抱着头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不过后来,我们还是给那位姓梁的工程师送去了两条“玉溪”香烟,还是托我的老同学送去的。老同学说我怎么也傻蛋了,求人办事,怎么能大张旗鼓地在饭店里喝呢!
一个星期后我下到乡里,那两根木头已有了结论:那木头既不是58年,也不是62年,而是60年的,自然,也只能是一家一根了。我发觉我和范司法上了那个梁工程师的当,但哑巴吃黄连,有苦也只能往肚里吞了。范司法忙来忙去却忙出了这样一个结果,真不知怎样向吴文清一家交待。
想不到我到乡里的第二天,吴家兴就拎着只鸡找上了门来,对我和范司法千恩万谢。我心里酸溜溜的,说你不用谢了,这鸡,你拿回去吧。
吴家兴以为我嫌礼薄,就很诚恳地说,小杨,我们乡下人没什么礼物,这鸡,你就收下吧。
我说你就别折磨我了,我和范司法,对不起你们啊! 吴家兴呵呵地笑,说事情都过去了,我也跟你小杨说个实话。那木头,本来就不知道是谁的,只因近我们寨,大家都眼红,我爸就叫我先去砍了,说砍了才有纠纷来。果然让我爸说中了,只是纠纷变成了那桐村的人。这纠纷,就这回事,能得到一根,就阿弥陀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