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这块乌龟石带回家的第二天，恰巧有几位初中时的同学来访。老同学看见堂前的这乌龟石，好奇地问，“去哪里弄得这块像只大乌龟的石头?”我说，“昨天回农村老家做清明带回来的。是我妈以前纺织染布用的捶布石。”有个同学说，“看它缩头脑的，像是世事什么都与它无关。”又一个同学说，“看它一辈子都像是忍受的样子，难怪它寿命长。”我孙子抚摸它的背说，“别看它很老实的样子，兔子和它比赛跑时，兔子以为它跑得慢半路偷懒睡觉，它却坚持不断地往前跑，结果是它先跑到终点得第一呢。”于是大家都笑，老同学说，“这石头有观赏价值，有观赏价值。”我说，“昨天晚上我坐在这里看电视，眼睛老往它移去，看着它，一串串往事便浮上脑际，我问老同学，你们还记得1954年我们在县城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穿蓝靛染土布做的那件中山装吗?”同学都说，“记得，记得，就是那件上面两个荷包和下面两个荷包一样大，扣子是布包铜钱做的，它像是中山装，又不像老师穿那样的中山装，我们班来自农村的同学，几乎都穿土布唐装服，可你却穿中山装，谁都羡慕不已，在照学生证像时，都争借你的穿来照。我们现在都还有那照片呢。”

    我说，“那时我们农村特别的穷，1954年我考取县中学的时候，全村老少都为我高兴，我母亲特别高兴，说孩子上县城读书了，要给我做一套像样的新衣服。于是她把自己种得的棉花，日夜加班织布，织得布了，用蓝靛泡在大缸里染，染后拿出来晒，晒干了就在这石头上叮咚叮咚的捶，捶后又浸到蓝靛缸里染，染后又拿出来晒，晒干了又叮咚叮咚的捶，捶后又染，反反复复十多次，才成了新布。然后拿布到街上找裁缝师傅给我缝新衣，对裁缝师傅说要给上中学的儿子做一件官服，官服当时就是指中山装。可是那裁缝师傅对中山装只有印象，没裁缝过，最后就做成上下四个荷包一样大小，扣子是布包铜钱做的。它虽不全像中山装，可我却非常喜欢它，平时都舍不得穿它，在学校里不仅同学借来穿照相，放假回到村里，村里的青年去相亲或去吃喜酒也都来借它去穿呢。我从读初中到高中，都一直穿着它，我当教师时，还珍藏着它。1965年我被评为全国青年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要去北京开会的时候，我突然有个奇想，带它到北京去，在天安门前穿它照一张相，当时县文化馆蒋馆长却劝阻我，说它太土了，不要穿它去北京了，我才不带它去。可我坐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却又非常的后悔。心里想着，母亲为我上学，不知花了多少心血，为我做了这件衣服，正因为我有这样一件衣服。我勤奋学习，为的是不愧对母亲对我以后成才的期望。我读书后当上教师，创作又小有成就，今天能到北京参加创作积极分子大会，穿着母亲种的棉花纺织的布做的衣服，在天安门前照一张相，那是多么的荣耀的啊！母亲为供我读书劳累过度过早去世，如果她在九泉之下，知道我穿着她亲手种的棉花织布做的衣服在天安门照相，该是多高兴!我这样想着，又听到火车向前奔跑车轮哐啷哐啷的声音，就仿佛听到母亲在这乌龟背上捶布，边捶边低声地唱：叮当叮，叮当叮，白布染蓝靛，石上捶它叮当叮，越捶布越新，块块黑黢黢，缝新衣给儿去上学，做新被给女去成亲，叮当叮，叮当叮……想到这里，我对不带那件衣服去北京天安门照相就更后悔。

    同学们听我回忆这些往事，都很感动。末了目光便都投到我身上穿的新潮时装上，他们说，那个年代已经一去不复反了，现在人们穿的比任何时候都好，连老太婆，老头子都穿得很时髦，一个个都漂漂亮亮的，分不出哪个是当官的，哪个不是当官的。这块捶布石的使命永远结束了，它的价值就是当奇石来欣赏。

    我说，是这样的，人民在进步，社会在发展，可是不知怎的，一些已经逝去的往事，有时却怎么挥也挥不去。